“1、2、3…10…30…50…”
随着口令,一个身穿破旧灰军服的人,爬在泥地上做俯卧撑,他的动作越做越慢,但是,叫口令的人没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叫越快。
旁边站在几列大汉,也是身穿灰军服,同做俯卧撑的人军服一样,也是早就不光鲜,军服上多道污渍,已无法辨认是泥渍,还是其他什么污渍。
除了口令,无法让人相信,眼前这些人,是军队的大兵,扒下他们的军服,同当地农夫无异。
这里也不像军营,多间破烂的茅草屋,连操场也是泥地。这块泥地原本是村民用于晒茅草、柴火,泥地被“征用”当操场,也就扎了几个稻草人当靶。
村口对面,有个小坡,零零散散长着几棵小桉树。一把长柄汤勺靠着一棵小桉树,长柄汤勺上,有个男人斜斜靠着,他穿着随意,眼睛半眯,好像睡着一样。
阳光透过树叶射来,一闪一闪,汤勺有个缺口,在阳光下闪光。
毋庸多言,这个穿着随意的男人,就是煮神“扁口”。他不时睁开一只眼,好像不在意一样,望下村里的“操场”。
“我顶你不顺。”他突然自言自语:“我助你早日脱离苦海…”
随着声音,汤勺从他头下伸出来,奔向“操场”,瞬间已到做俯卧撑大兵的头顶,看来要将大兵压在地上。
“你省着吧!”一把声音飘来,不紧不慢,不是食神还能是谁:“认输就不是他,不论你压多少次,他都会爬起来,做足一百个。”
“我就不信…”“扁口”仍然嘴硬,然而,汤勺却停在半空,他自己眼都不眨,盯着做俯卧撑的大兵。
那大兵的动作已经缓慢,显然力气不足,但是,一样在做着俯卧撑。
“我真的不明…”“扁口”扁下口,像自言自语,又像同食神说:“吃,没半点油水,半饱,分分钟被人欺负,还不走?返西关多好,做我的代理人,谁敢欺负…”
“你第一日认识这人呀?”食神冷笑:“他拿不到功名,宁愿在外流浪,都不会返西关。早就叫你不要浪费时间,趁还有时间…”
“你一再阻止我归化他,我现在终于明了。”“扁口”突然醒悟一样,扁下口:“他一直比何少爷醒目,你肯定输,我明了,你怕输,哈哈哈…”
“输?”食神仍然冷笑:“各有千秋,想输都不是那么容易。”
“其实。我找不到代理人,最高兴的应该是你。”“扁口”好像脑筋开窍:“你三番四次,好像帮我,你应该有其他‘阴’招。”
“我一向如此。”食神仍然不紧不慢:“赌局必须公平,你错过时间,找不到代理人,我赢了都不公平。”
“你这样说,我变成横不讲理。”“扁口”叫起来:“我是故意要你不公平…哼…”
“重要的事情讲三次。”食神答非所问:“他心不在‘为食联盟’,他心不在‘为食联盟’,他心不在…”声音逐渐飘远。
“扁口”虽然不再叫喊,眼睛却仍然盯着做俯卧撑的大兵,一会儿,好像心有不甘,自言自语:“心不在‘为食...’。”他的语气显得无精打采:“我不怕,我们‘为食...’一年,等于人间十年,大把时间,不急…”
做俯卧撑的大兵也够硬气,硬撑着做完100下。随着叫口令的长官一声:“停”,这个大兵也软瘫在地上,看得出,他已经筋疲力尽。
“下次再犯,重罚。解散!”长官冷冰冰叫道,管自走了。
那几列大兵也各自散去,竟然没有一个人,去扶软瘫在地上的大兵。
一会儿,这个大兵算是缓过气。他慢慢举起右手,做着打响指的动作,不过,他似乎连力气都没恢复,竟然打不响响指。
如此举动令人眼熟:跌落地下都要抓把沙,要强,死不认输,除了张三同还能是谁?
慢慢地,他翻个身,仰脸朝天躺着。尽管脸上、身上黄泥渍一道道,脸上仍然是哪个脸孔:不见颧骨,只见肉的北人面相,眼珠仍然是那样倔强,带着几分精灵,就是张三同。
他看到天空是黄色的,四周似乎也是黄色的。他的眼珠转了转,已经将“操场”的一切,收于眼下:偌大的“操场”哪有人影,只剩自己,他内心掠过一丝孤独、凄凉。想起自己在广州西关纵横多年,从未如此形单影只,他的前面肯定有其他人,其他不同派别的人,做他的挡箭牌。要知道他在西关靓仔(青少年)群、不同派别的堆里,都是左右逢源的人,而更多的时候,是何言邻同他站在一齐,他永远不会孤身一人。
当了大兵,除了有军服,其他的基本没变。吃?不要讲没一日三餐,两餐都不饱,更别讲有大鱼大肉;大洋?从未摸过。变化最大的是:他无法施展自己纵横西关多年的伎俩:扮演师爷(军师)、诸葛孔明的角色,让人家去“冲锋陷阵”。在军队,他是当枪头的角色,被所谓的“老兵”们,推出去“冲锋陷阵”。
新人新“猪肉”——任人“点”,任人“宰”,这是江湖的规则,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军队里,这种江湖规则,被运用得如此淋漓尽致,他就完全不清楚,因为他没当过大兵,没人奉旨教他。
这个连,“老兵”乱点新兵做事,成为规则。而他,任何人都“有权力”乱点他去做事,因为在他之后,一直没补充新兵,活该他当黑(倒霉),永远是新兵。连矮他半个头的吹号兵,都趾高气昂喝令他打水,只因这吹号兵,仅仅比他早两个时辰当大兵,就是“老兵”。
按他的脾气,有那个西关靓仔(青少年)胆敢如此,第二日就被人扔进荔枝湾涌,饮一肚子涌水,他再出来扯这靓仔(青少年)上来,又当一次侠士、英雄。
但是,此是军队,不是西关,他忍了。他必须尽快摸清队伍底细,寻找施展做师爷(军师)的机会。然而,机会还没寻到,他已连续做了冤大头,多次被罚,有时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连什么原因被罚都搞不清。
此时,“操场”没人,四周一片寂静。100个俯卧撑,做到他几乎吐清口水,他仰面朝天躺着喘气,反而可以让脑子清醒,回想这次受罚的原因。
这条乡村,叫什么名,没人讲得出,只知道在粤东。乡村四周,小山坡一个连着一个。军队今日才开拔到这里,村民都讲客家话,没人听得懂。
张三同刚放下行装,吹号兵就将他叫过去,“指挥”他为自己铺床。正忙着,两个老兵野牛、盲炳进来,其中一个手里拎着一只鸡。
“你,广州仔,最会吃。”野牛指着张三同,将鸡扔给他,嘴里下令:“做得好吃点。”
“你的手残了?”盲炳骂吹号兵:“不会自己铺床?”
野牛、盲炳比吹号兵早两个月当大兵,吹号兵只好乖乖地,从张三同手里拿回自己的行装。
“有计(办法)。”张三同暗自想道:“既然‘老’兵被更‘老’的兵‘吃’住,我以后就利用这点,以最‘老’的兵做挡箭牌。
眼下,他还没摸得清,谁是最‘老’的兵。所以,只能又一次忍气吞声,做“厨房”猫。不到一会儿,香喷喷的“乞儿鸡”,摆在野牛和盲炳面前。
此两人倚老卖老,多谢都不讲,更没叫张三同吃。两人各扯一只鸡腿,狼吞虎咽啃起来,旁边的张三同,饿得直咽口水。
这事还没完,下午时分,有个村民找到指挥官,比划着手势诉说:他家不见一只鸡,有人看到大兵杀鸡,还在田里焗鸡。
值日长官火冒三丈,将全体大兵集合在操场。训话:“自首者,免罚;举报者,重重有赏。”
野牛举手:“我举报,张三同。”
盲炳也举手:“我证实,是张三同,吹号兵也看到。”
值日长官严厉盯着吹号兵,吹号兵吓得连连点头。
其他大兵也看到张三同杀鸡。
张三同真的百口莫辩,也不容他辩解,值日长官已下令:罚做100个俯卧撑,扣两个月军饷,当鸡钱赔给村民。
张三同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气质,加上他认为自己是吃死猫(背黑锅),100个俯卧撑,无论如何输不得。
此时此刻,张三同望着混黄的天空,所受的耻辱、痛苦,让他知道,军队远比西关小巷复杂,大兵远比西关靓仔(青少年)难搞。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张三同的眼前,晃着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老鬼”。
“老鬼”是连队的伙头军,有次张三同被派到伙房做事,正遇到“老鬼”发愁:因为长官正发火,天天不是蒸水蛋,就是炒蛋,吃腻了。
张三同趁着旁边没其他人,小声说道:自己中意(喜欢)吃鸡蛋,怎样怎样做,好吃又不腻,既教会“老鬼”做新奇小炒,又给“老鬼”面子。
之后,“老鬼“不时借机询问,这个菜哪个菜怎样做。他是这里唯一的一个,不倚老卖老欺压张三同的老兵。
“老鬼”从衣服里摸出个熟番薯,扔在张三同胸上。
“有几块猪皮。”“老鬼”好像自言自语:“扔掉,好像太浪费。”他每次问张三同怎样做菜,都是如此。
“如果给我就正斗(赞),用火烤到猪皮起泡,再用萝卜炆,哇!几条小巷都闻到香。”张三同表现得自己好想吃,每次都如此,好给“老鬼”面子,他好懂得如何做人。
张三同拿起熟番薯,啃起来。
“老鬼”背着双手,慢慢走开,一边又好像自言自语:“给长官做小菜,是天下最大的事。”
张三同一怔,随后眨下眼,用拳头擂下脑袋,暗骂自己:“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笨,想不到这点?”
脑筋转得快、计(主意)多,办法妙,经常在背后当师爷(军师),这才是张三同。在何言邻和西关靓仔(青少年)们面前,他是如此出色,他自己也好自负,曾自认凭这些就能纵横天下。想不到,在军队,让“老兵”们如此折腾,竟然令他的脑筋似乎都转慢了。
他必须重振雄风,再让“老兵”们如此欺压,他就算不发狂,可能只剩半条命,还如何赚大洋养家?
“老鬼”点醒他,在军队,无论“老兵”多“老”,都不够长官资格“老”。只要打出“长官”这张牌,谁敢反抗?问长官?还没给罚够吗?问“老鬼”?“老鬼”餐餐为长官开小灶、做小菜,张三同还没看到,有哪个“老兵”,敢同“老鬼”理论。
大概想到有办法治“老兵”们,也大概是一个熟番薯下肚,有力气,张三同翻身爬起。从他的裤袋跌出一样物件:护身符。那是他当大兵走的前一日,他阿妈“贵婶”去华林寺为他求来的。
他捡起护身符,想起“贵婶”同三个弟妹。当初,他天真地认为,大兵一当,军服一穿,不仅日日大鱼大肉,大洋也会即刻到手,“贵婶”同弟妹们,从此不再挨饿受冷,饥寒交迫。可是,差不多半年过去,他半个大洋都没寄回家。
他差点后悔当大兵,如果在广州、西关,他会去打散工,或到附近的田里、河涌摘野果、砍竹笋、采野菜、捕鱼、捞虾、捉螃蜞。实在没办法又饿得慌,就故意让何言邻知,随即,何家的食物,就会从何家大屋厨房后窗,源源不断递出来。在广州、西关,他总会有办法为家里带点银子或食物,到了军队,他反而不能给家里带来食物和大洋。
前几日,他到墟里办事,路过代笔写信摊档,他站立好久,多次想开口:给何言邻写信。他清楚何言邻为人,一接到信,即刻将大洋同食物送给“贵婶”。
几次话到嘴边又给咽下去。
最后,他硬是昂起头,离开摊档。他好傲气,也好自负,他不会让任何人、哪怕是自己最亲密的拍档知道,自己凄惨同失败,任何人只能看到,他是胜利者。他不断安慰自己:明日、明日、明日肯定有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