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堡新筑的夯土堡门在沉闷的“嘎吱”声中缓缓洞开。
虽无雕梁画栋,但门楣上那枚用整块玉髓盐晶镶嵌的“堡”字,在朝阳下流转着温润而坚韧的光泽。
堡墙之上,新编练的盐枭卫甲胄鲜明,刀枪如林,虽无百战雄师之煞气,却自有一股初生牛犊的锐利与整肃。
鼓乐是临时拼凑的,鼓点略显生涩,却敲得震天响,带着盐堡特有的、不加掩饰的蓬勃生气。
钱塘节度府长史崔沅,年约四旬,面白微须,身着绯色圆领常服,外罩一件半旧的紫貂斗篷,策马缓辔而入。
他神态从容,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堡内景象:新垦的冻土田垄覆着草木灰,流民安置区的芦苇棚子虽简陋却排列有序,远处匠作营传来叮当的打铁声,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铁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奇特清香?
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这盐堡,比他预想中更有章法,也更……硬朗。
李烽率孙监丞、阿牛、陈瘸子等核心人物,于堡门内广场相迎。
李烽一身靛青棉袍,腰间悬着桑木户牌与玉髓盐晶,面容沉静,不卑不亢。
“崔长史远道而来,盐堡蓬荜生辉。”李烽拱手,声音清朗。
崔沅翻身下马,动作利落,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李堡主少年英杰,治堡有方,崔某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更胜闻名!
节帅亦对堡主屡次襄助、平定浙东之功,深为感念!”
他话语圆融,姿态放得颇低,目光却如探针般在李烽脸上逡巡。
一番场面寒暄后,众人移步至特意洒扫布置过的议事正厅。
厅内陈设简朴,主位后却悬挂着一幅新绘的浙东舆图,其上盐堡位置被朱砂鲜明圈出,曹娥江水道亦用浓墨勾勒。
崔沅目光在图上一顿,心中了然: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分宾主落座。
崔沅并未立刻拿出钱缪的亲笔信,反而如同闲话家常:“一路行来,观盐堡气象,生机勃勃,令人欣喜。
听闻堡主新得神物‘金鳞’,光华夺目,不知崔某可有幸一观?”
开门见山!直奔核心!
李烽心中冷笑,面上却带着几分“坦诚”的遗憾:“长史来得不巧。
前几日一场倒春寒,柘蚕娇弱,金丝受损严重……卢婆婆等人日夜补救,也只勉强保住些许火种。
仅存的一点样品,前番已由赵书记带回呈送节帅了。”
他巧妙地引用了赵使者“深信不疑”的假情报。
崔沅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一分:“哦?那真是可惜。
不过,节帅收到赵书记带回的样品,惊为天人!特命崔某带来节帅亲笔信函。”
他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封缄、盖有节度使大印的信函,双手奉上。
李烽接过信函,验看无误,拆开细读。
钱缪的信,比赵使者带来的“钱引通行令”要高明得多,也……危险得多!
信中,钱缪对李烽的才能和金鳞绸的珍贵极尽赞美之词,称之为“天赐瑰宝”、“浙东之光”。核心条件有三:
1.联姻固盟:钱缪欲将其膝下最宠爱的幼女,年方十二的“明珠郡主”钱灵儿,许配李烽(虚指,实为纳为侧室或侍妾,因李烽身份尚低),结为秦晋之好。
2.裂土封官:表奏朝廷,封李烽为“明州防御使兼盐铁转运副使”,名义上统辖明州及部分浙东盐铁事务,实则为钱缪属官。
3.共营金鳞:由钱塘节度府提供“保护”与巨额资金、物料、熟练匠人,在杭州设立“金鳞织造总局”,盐堡提供柘种、蚕种及核心织造匠人,共同经营,利润“共享”。
此三策,可谓糖衣裹着的砒霜!
联姻是捆绑,封官是招安,共营则是赤裸裸地掠夺核心技术与人才!
一旦答应,盐堡将彻底沦为钱缪的附庸和血汗工坊,李烽也将被架空。
厅内气氛瞬间凝滞。
陈瘸子枯瘦的手在袖中攥得死紧。阿牛眼神如刀。孙监丞低眉垂目,如同入定。
李烽放下信函,脸上露出“受宠若惊”又“为难”的神色:“节帅厚爱,李某……诚惶诚恐!
明珠郡主金枝玉叶,李某出身微寒,岂敢高攀?
明州防御使乃朝廷要职,李某德薄才浅,恐难当重任。
至于共营金鳞……”他顿了顿,目光诚恳地看向崔沅,“此乃盐堡上下赖以存续之命脉,织造之法尚在摸索,柘蚕培育更是艰难,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
若贸然迁址杭州,恐……恐辜负节帅厚望啊!”
“堡主过谦了!”崔沅笑容依旧温和,话语却步步紧逼,“节帅深知金鳞珍贵,培育艰难。
正因如此,才需集两地之力,共襄盛举!杭州富庶,匠作云集,物料充沛,更有节帅水师巡护,安全无虞!
至于堡主所虑……”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节帅有言,只要堡主首肯,明珠郡主可暂居盐堡‘养疴’,待堡主功成名就,再行大礼。
明州防御使虽是实职,但盐堡一切如旧,节帅绝不插手内务!此乃节帅最大诚意!”
好一个“诚意”!以郡主为质,换你核心匠人!以虚职换实控!
李烽心中冰寒,面上却似在“认真权衡”。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长史一路劳顿,不如先稍事歇息。
金鳞虽受损,然蚕室仍在,或可请长史移步一观,也看看我盐堡匠人呕心沥血之状?
或许……能更解其中艰辛?”
崔沅心中一动。
参观蚕室?这是想用艰难现状来博取同情,增加拒绝的筹码?
还是……另有玄机?他自恃身份,也自信能看透这小小盐堡的虚实,便颔首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