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公爵府的庭院静得能听见银杏叶悄然脱离枝干,在触及冰冷石板前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戴浩从母亲那间永远弥漫着药草苦涩与临终宁静的“延年堂”走出时,只觉得浑身的甲胄都沉重了三分。
那份属于人子的、温情脉脉的责任感,如同薄暮时分最后一缕脆弱的阳光,在他踏出院门的瞬间,便被这府邸深处亘古不变的、属于权力的阴冷所吞噬。
他没有直接返回自己的居所,那地方空旷得像一座陵墓,除了军报和尘埃,再无他物。
他的脚步,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生了锈的锁链牵引着,不自觉地转向了那座他既厌恶又不得不归的院落——静心轩。
朱亚敏还未歇下。
戴浩甚至无需走近,便能看到那轩敞的主卧之内,灯火通明。
她正端坐在窗前的一张软榻之上,身着一袭月白色的真丝长裙,裙摆之上,用银色的丝线精心绣着一丛丛幽静的兰草。
在魂导灯柔和的光晕下,那兰草仿佛活了过来,在月光色的湖水上泛起阵阵微波。
她的身姿永远是那般无可挑剔,脊背挺得笔直,仿佛那根支撑着她整个存在的,并非是血肉之躯的脊骨,而是一根由千年寒铁淬炼而成的、名为“骄傲”的钢条。
戴浩的脚步停在了庭院的阴影里,恰好能将卧室内的一切尽收眼底,而自己则与黑暗融为一体。
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无论是面对敌人,还是面对他名义上的妻子。
他看着那个女人,那个与他同床异梦了二十载的白虎公爵夫人,心中没有半分涟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他知道,在这副完美无瑕的面具之下,隐藏着的是一颗何等自私、凉薄与充满了控制欲的灵魂。
他甚至有些荒谬地想,或许,这才是一个顶级豪门所培养出的、最标准的“成品”吧。将所有的真情实感都深埋心底,用最优雅的姿态,去追逐最冰冷的利益。
就在他沉浸在这些纷乱的思绪之中时,卧室内,那个专注于刺绣的女人,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庭院中那道不该出现的身影。
朱亚敏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漂亮的猫儿眼,平静地望向窗外银杏树的阴影,声音清冷,不带丝毫的波澜。
戴浩早已习惯了她这副模样,心中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泛起。
他从阴影中走出,缓步来到窗前,目光越过她,投向了室内那张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梳妆台。
“有些事,得早点谈清楚。”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长途奔袭后的疲惫,也带着一种即将要面对一场艰难战役的决然。
朱亚敏放下了手中的绣绷,慢条斯理地将那根细长的银针插回针线包里。她没有起身,只是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那姿态,像一只慵懒而又充满了警惕的猫。
“说吧。”
戴浩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着语言。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前几日,我在西疆军营,遇到一个奇人。”他决定从一个看似不相干的话题开始,“一个流浪的占卜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混进了我的中军大帐。他说他能看到我的死法。”
朱亚敏闻言,那双漂亮的猫儿眼终于抬了起来,正眼看向戴浩,只是那眼神之中,却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
“哦?那他说了什么?说你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倒是符合你这个‘铁血元帅’的身份。”
“不。”戴浩摇了摇头,目光紧紧地锁定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他说,我会死在我自己儿女的手上。”
这句话,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卧室内那原本还算缓和的气氛,瞬间变得凝固起来。
朱亚敏脸上的嘲讽之色微微一滞,随即,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又充满了轻蔑的嗤笑。
“儿女?戴浩,你是在说笑吗?”她站起身,缓步走到戴浩面前,那双漂亮的猫儿眼,在这一刻,也同样变得锐利起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与鄙夷,“我们的儿子,钥衡,虽然性子沉闷了些,却也还算孝顺,断做不出弑父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至于华斌……呵,你觉得,凭他那被那个霍雨浩打得破碎不堪的武魂,就算侥幸恢复了,他又有那个胆子吗?还是说,你指的是洛黎?那个连自己武魂都控制不好的小废物?”
她每说一个名字,语气中的不屑便加重一分,仿佛在她眼中,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过是些可以被随意评判的、无足轻重的物件。
“你竟然会相信一个不知来历的江湖骗子的话?戴浩,你这元帅,当得是越发回去了。”
戴浩的心中,怒火翻腾。但他还是强行压了下去,声音冰冷地说道:“那可不是什么江湖骗子。他说完之后,便在我数十名亲兵的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了。我事后盘问过所有接触过他的人,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他的来历,仿佛他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般。”
朱亚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但很快便被她完美地掩饰了过去。她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用一种近乎于施舍的语气说道:“那又如何?你要是非信这话,那可就要好好想想,自己是不是在外面,留下了什么不知廉耻的野种了。”
她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狠狠地刺入了戴浩的心脏。
“正房嫡出的两个贵子,再怎么说,也是要脸面的体面人。比起来,还是那些没名没分、在阴暗角落里长大的野种,更容易心生怨怼,做出弑父这种下贱之事吧?如果那预言真的成真,戴浩,那也只能是你自作自受。”
野种。
这两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点燃了戴浩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引线。
“够了!”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怒吼。他死死地盯着朱亚敏,那双深邃的虎目之中,燃烧着滔天的怒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朱亚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了一跳,但她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镇定,只是冷冷地问道:“知道什么?”
“霍雨浩!”戴浩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名字,“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个在史莱克学院大放异彩的霍雨浩,就是当年那个‘暴毙而亡’的、霍云儿的孩子?!”
朱亚敏在听到“霍雨浩”这个名字时,瞳孔骤然一缩,但随即,她便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恍然大悟的、充满了厌恶的表情。
“哦,原来是那个婢女养的啊。”她的语气平淡得就好像在谈论一只无关紧要的蚂蚁,“我还当是谁呢。怎么?他现在出息了,你这个当爹的,就想起来认亲了?还是说,你觉得,他就是那个会杀了你的‘野种’?”
“你!”戴浩被她这副不知悔改的模样气得浑身发抖,“你当初……为何要赶他走?!他再怎么说也会是我的儿子,我的庶出子,和戴洛黎一样的庶出子。”
他想说,霍云儿毕竟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可这话,在眼前这个女人面前,却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
朱亚敏看着他那副又气又急的模样,脸上那冰冷的嘲讽之色愈发的浓郁。
“现在,你倒反过来质问我了?怎么?是觉得那个贱婢的儿子如今出息了,成了史莱克学院的天才,你这个当爹的脸上也有光了,就想起来为她们母子‘讨回公道’了?对了,那个霍雨浩是自己走的。也好,走了不碍眼。”
戴浩被她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他知道,朱亚敏说的是事实。当年,他确实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戴家的颜面,而牺牲了霍云儿。
“那……那他若是不走,难道你还准备杀了他不成?”戴浩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杀他?”朱亚敏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般,发出了一声嗤笑,“我怎么会亲自动手去杀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孩子呢?戴浩,你别忘了,我是这里的女主人。他一个庶出的子嗣,就算留在这府里,按照规矩,在他生母死后,也该认我做嫡母,哦,不对,真按规矩讲,他出生起就该认我做嫡母,由我来照看抚养,就跟洛黎那孩子一样。这是规矩,是流传了千年万年的规矩。”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那双漂亮的猫儿眼,在这一刻,闪烁着冰冷而又残酷的光芒。
“这让我怎么说呢——他是没有了母亲,但他还有我呀。我完全可以代替他那个下贱的生母,来好好地‘培养’他,就像我‘培养’洛黎一样。这难道不好吗?”
“可他不识抬举,”她的语气中充满了理所当然的无辜,“硬是要一个人跑了,这,又能怪得了谁呢?”
戴浩听着她这番充满了恶毒与算计的话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加可怕。
她不会轻易地杀人,因为那会脏了她的手,也会损了她的名声。
她更喜欢用那些冰冷的“规矩”,用那种精神上的折磨,将一个人彻底地摧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想起了霍云儿,那个总是低着头,眼神中充满了怯懦与哀伤的女子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再次钻入他的脑海——霍云儿的死,恐怕绝不是什么“暴病而亡”了。以前只是猜测,现在他可以确定。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朱亚敏,那句质问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可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不能问。
他怕,一旦问出口,一旦朱亚敏真的承认了,那他们之间,戴家与朱家之间,那层早已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便会彻底地被捅破。
戴朱两家,合则两立,分则两伤。
这个道理,从万年前的戴氏皇族,到如今的白虎公爵府,早已被无数次的鲜血与战争所验证。
七千多年前,那场因为皇室内斗而引发的“戴朱百年战争”,几乎将整个星罗帝国拖入了分裂的深渊,若非天魂帝国的强势介入,给了外部压力,让戴朱不得不和好,否则这星罗恐怕早已换了秩序。
四千年前,日月帝国大举入侵,彼时的戴家人才凋零,而与之关系不睦的朱家则选择作壁上观,坐视帝国半壁江山沦陷。
若非星冠许氏异军突起,力挽狂澜,加冕为帝,恐怕如今的斗罗大陆之上,早已没有“星罗帝国”这四个字了。
而现在,帝国再次面临着内忧外患。南疆烽烟四起,圣灵教蠢蠢欲动,日月帝国更是虎视眈眈。
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他与朱家彻底决裂,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戴浩,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荣辱,甚至可以不在乎霍云儿母子的生死。
但他不能不在乎戴家的万年基业,不能不在乎那数十万将他视作信仰的西方集团军将士的性命。
想到这里,戴浩心中那股滔天的怒火,渐渐被一股更加深沉的、冰冷的无力感所取代。
他缓缓地松开了那早已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的拳头,将那句质问,连同那份迟来的愧疚,一同咽回了肚子里。
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沙哑而疲惫:“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他已经是史莱克学院的核心弟子了,还是双生武魂。史莱克的参赛队员名单上面写的明明白白,他的两个武魂,一个是灵眸,一个是冰碧蝎。他还能和至少两个人拥有武魂融合技。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你得罪了这么一个人,”戴浩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你就不怕他成长起来之后,回来报复你吗?你就不怕他恨屋及乌,在报仇的时候,连我,连整个戴家,都一起算上吗?”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敲打一下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然而,朱亚敏在听完他这番话后,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更加不屑,也更加充满了嘲讽的笑容。
“报复?”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凭什么报复?戴浩,你是不是在军营里待久了,脑子也变成石头了?”
“我们是什么身份?是星罗帝国的白虎公爵夫妇!戴家是这个帝国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你,是手握数十万大军的西方集团军元帅,是皇帝陛下最依仗的左膀右臂!”
“而他呢?”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他不过是一个婢女所生的庶子,一个侥幸进入了史莱克学院的穷小子罢了!他凭什么敢报复我们?就凭他有双生武魂?”
“你自己刚才也说了,戴浩。他现在是史莱克学院的核心弟子,以后,大概率是要进入海神阁,成为魂师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的。到了那个时候,他只会比任何人都更加在乎自己的名声和地位。你觉得,他会为了一个早就死了的、身份低贱的生母,来与整个星罗帝国为敌吗?来与我们这个足以影响帝国政局的庞大家族为敌吗?”
“他不敢。”朱亚敏的语气中充满了斩钉截铁的肯定,“因为他但凡有点脑子,就该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他绝对承受不起的。”
说完,她不再看戴浩那张铁青的脸,转身,走回软榻,重新拿起了她的绣绷,仿佛对这场争论,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
戴浩看着她那副冷漠而又充满了疏离感的侧脸,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上面,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自己与这个女人之间,早已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这些被规矩和礼教泡坏了脑子的女人就是这样,把规则当成先验之物,却不曾想,规则本身就来源于暴力。
力量就是权力。当霍雨浩足够强大,强大到魂师界他一个人说了算,那么别说戴家了,整个斗罗星都任他主宰。
万年前的武魂殿何其强盛,惹了唐三不还是照样该覆灭就覆灭吗?
这都是前车之鉴啊!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幅精美的刺绣,那画中的仕女,一个个衣着华丽,笑容温婉,在一片繁花似锦的园林之中,或抚琴,或对弈,或赏花,看上去是何等的安逸与闲适。
可她们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的真灵。
就像就像眼前这个,被囚禁在“白虎公爵夫人”这个名号之下的、早已失去了灵魂的女人一样。
戴浩摇了摇头,不再有丝毫的停留,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这座让他感到窒息的静心轩。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或许,那个占卜师,说得并没有错。
这个家,迟早,要毁在他们自己人的手上。
这个帝国也迟早要毁在各路贵胄们自己的手里。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那个专注于刺绣的女人,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漂亮的猫儿眼,不着痕迹地,朝着庭院中某个阴暗的角落,轻轻地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