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是一把钝刀,将夜幕与星罗城那厚重的城墙一并割开,露出天际线一道惨白的伤口。
露水打湿了公爵府庭院里每一片银杏叶的脉络,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腥气,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权力的腐朽味道。
戴浩的身影在晨光熹微中化作一道模糊的流光,自那座他名义上的家宅上空一掠而过,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他走得决绝,正如他来时那般悄然。
静心轩内,魂导灯的光芒被晨曦冲淡,显得有几分苍白。
朱亚敏端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的女子容颜依旧精致得无可挑剔,只是眼角那抹淡淡的青色,泄露了她一夜未曾安眠的秘密。
戴浩的离去,对她而言,不过是房间里少了一件碍眼的、积满灰尘的陈旧摆设,甚至让她感到一丝轻松。
她拿起一根由整块暖玉雕琢而成的发簪,慢条斯理地挽起自己那如瀑般的乌黑长发。
她不在乎那个男人的离去,更不在乎他心中那些可笑的、充满了妇人之仁的所谓“挣扎”与“愧疚”。
她只在乎一件事——她的儿子,她的华斌。
戴浩那番关于“弑父预言”的言论,虽然在她看来荒诞不经,却也如同一根细小的、淬了毒的针,悄然刺入了她的心底。那个叫霍雨浩的野种,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无法被掌控的变数,一柄悬在华斌头顶的、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
不行。
绝不能让任何潜在的威胁,靠近她的华斌。
朱亚敏放下玉簪,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漂亮的猫儿眼,在这一刻,闪烁着冰冷而又充满了决断的光芒。
她唤来贴身的女仆,声音清冷,不带丝毫的波澜。
“让周执事去朱府,请国师大人前来一叙。”
女官不敢有丝毫怠慢,躬身领命,快步退下。
朱亚敏知道,有些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需要一个真正能够为她出谋划策,一个能够将所有潜在威胁都扼杀在摇篮之中的、足够强大也足够冷酷的盟友。
而在这整个星罗帝国,再没有比她的父亲,当朝国师朱铭膺,更合适的人选了。
……
公爵府外的山坡上,衰草连天,秋风萧瑟。
一座孤零零的、没有任何标记的坟茔,静静地伫立在这片荒芜之中,仿佛一个被世界遗忘的、悲伤的句点。
霍雨浩的身影,如同一个与周围环境彻底融为一体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坟前。他没有惊动任何活物,甚至连脚下的枯草,都未曾因他的到来而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他开启着模拟魂技,将自己的身形与气息,都完美地与周围那萧瑟的秋景融为一体。
除非是封号斗罗级别的强者刻意用精神力进行地毯式的搜索,否则,任何人都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静静地跪在坟前,伸出手,轻轻地拂去墓碑上那层薄薄的尘土。
没有墓碑。
这里,只有一抔黄土。
“妈妈……”
他在心中,无声地呼唤着。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沉静与淡然的深邃眼眸,在这一刻,终于泛起了压抑不住的、滚烫的波澜。
他想起了那个总是低着头,眼神中充满了怯懦与哀伤的女子。
他想起了她那双因为常年操劳而变得粗糙、却又总是将他冰冷的小手捂得暖暖的手。
他想起了她临死前那瘦骨嶙峋的模样,以及那双早已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空洞的眼睛。
他更想起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公爵夫人,还有戴华斌。
何其残忍!何其恶毒!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恨意,从霍雨浩的心底最深处,疯狂地滋生、蔓延。
他没有哭,也没有怒吼。
他只是静静地跪着,将额头,轻轻地贴在那冰冷的、混杂着泥土与草根气息的坟头之上。
他的双拳,在身侧死死地握紧,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刺破了皮肉,渗出殷红的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那股滔天的恨意,在他的体内反复冲刷,最终,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也更加可怕的冷静。
朱亚敏!戴华斌!
这两个名字,如同用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烙在了他的灵魂之上。
他知道,自己与他们之间,早已是不死不休。
他会在心中为他们立起一座墓碑,只是那碑上所镌刻的,将不会是他们的名字,而是他们的死期。
就在霍雨浩沉浸在这无边的哀伤与恨意之中,几乎要与这片萧瑟的荒野融为一体时,他的精神探测,却突然捕捉到了三股强大的、正朝着公爵府方向迅速靠近的魂力波动。
霍雨浩的心神猛地一凛,立刻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将精神力如同无形的蛛网般,朝着那个方向散开。
他看到,三道身影从天而降,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公爵府那气派非凡的正门之前。
为首的,是一个身着暗金色国师袍服、面容清癯、眼神阴鸷的老者。霍雨浩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他。
幽冥灵猫朱家的现任家主,星罗帝国的国师——朱铭膺!
霍雨浩小时候,曾远远地见过他一次。
那时,他正陪同朱亚敏在庭院中散步,那副高高在上、视众生为蝼蚁的姿态,给年幼的霍雨浩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充满了恐惧的印象。
而在朱铭膺的身旁,则跟着一个身着黑色宫装、面容冷艳的中年女子。她的气息内敛而又充满了危险,如同蛰伏在暗夜中的毒蛇。
霍雨浩的精神力在她身上一扫而过,便立刻判断出,这是一位修为至少在九十一级以上的封号斗罗!
而且,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魂力波动,带着一种极为特殊的、属于暗影属性。
看来,这便是朱家私自豢养的、不为外人所知的强者了。
而走在最后的,则是一个身着星罗皇家魂师学院院长服饰的中年男子。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朱铭膺身后,脸上带着谦卑而又谄媚的笑容,那副模样,活脱脱就是一条摇尾乞怜的走狗。
这三个人,在此时此刻,一同来到白虎公爵府,所为何事?
霍雨浩的心中,瞬间升起了强烈的好奇与警惕。
他知道,这背后,必然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图谋。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将自己的精神探测之力,凝聚成一束最细微、也最是难以被察觉的丝线,如同附骨之蛆般,悄无声息地,附着在了朱铭膺的身上。
然后,他便如同一个最高明的窃听者,将自己的身形,再次完美地融入了周围的环境之中,静静地等待着。
静心轩内,早已备好了上等的香茗和精致的糕点。
朱亚敏亲自为自己的父亲朱铭膺斟上一杯热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女儿的恭敬与亲昵。
“父亲,您来了。”
“嗯。”朱铭膺淡淡地应了一声,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在上面的茶叶,却没有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自己这个看上去愈发美艳动人,心思也愈发深沉难测的女儿。
“说吧,这么急着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父亲,女儿是想……和您商议一下华斌与露露那孩子的婚事。”朱亚敏开门见山,将自己想要重新撮合两人的想法,以及戴浩那暧昧不明的态度,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戴浩他虽然嘴上没说,但我能感觉得到,他对华斌的事情根本没那么上心。如今,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个沉闷木讷的戴钥衡身上。长此以往,这白虎公爵府,恐怕就真的要没有我们母子二人的立足之地了。”
“所以,女儿以为,我们必须尽快地,重新巩固与露露他们家的关系。只要华斌能与朱露完婚,他们二人联手,无论是天赋还是实力,都足以压过那个戴钥衡一头。到那时,这公爵府的未来,究竟由谁说了算,可就尚未可知了。”
朱亚敏说得情真意切,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属于权谋者的光芒。在她看来,这无疑是目前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远在数十里之外的山坡上,霍雨浩通过精神探测,将这番话听得是一清二楚,心中只觉得一阵好笑。
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只是,他们似乎都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朱露,她自己的意愿。
霍雨浩想起了那个总是跟在王冬身边,眼神中带着几分执拗与骄傲的紫发少女。她虽然平日里看着文静,但骨子里,却同样有着一份属于幽冥灵猫的、不容侵犯的骄傲。
想让她在家人的压力之下,去嫁给一个她早已厌恶透顶的、甚至还曾当众羞辱过她的男人?
简直是痴人说梦。
霍雨浩甚至可以预见到,当朱铭膺将这个提议带回朱家时,朱露会是何等激烈的反应。
果然,静心轩内,朱铭膺在听完女儿这番话后,并没有立刻表态。他只是沉默地放下茶杯,那双深陷的眼眸之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精光。
霍雨浩能清晰地感觉到,朱铭膺的内心,远没有他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更加深远、也更加重要的事情。
“父亲?”朱亚敏见父亲久久不语,忍不住催促了一声。
“此事,我会去和建新谈的。”朱铭膺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只是,成与不成,尚是未知之数。你莫要抱太大希望。”
朱建新就是朱露的父亲,此人在朱家没什么地位,大概率会屈从朱铭膺。
朱铭膺顿了顿,话锋猛然一转,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死死地盯住了朱亚敏。
“相比于这件事,我倒是更想知道,你对那个叫霍雨浩的小子,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霍雨浩的心脏猛地一跳!
来了!
“您是说……那个野种?”朱亚敏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女儿以为,或许可以尝试着,将他拉拢过来。毕竟,他再怎么说,也流着戴浩的血。我们不如晓以利害,让他认清楚这世上的规则。若他真是人杰,不会不识时务。”
“糊涂!”
朱铭膺猛地一拍桌子,那由整块紫檀木打造而成的桌面,竟然被他这蕴含着魂力的一掌,拍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你简直是愚不可及!”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拉拢?你凭什么去拉拢他?就凭你这公爵夫人的身份?还是凭你那所谓的‘嫡母’的恩典?”
“你可知道,万年之前,盛极一时的武魂殿,是如何覆灭的吗?!”朱铭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就是因为他们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一个同样是出身草根、却拥有着双生武魂的绝世天才!那个人的名字,叫唐三!”
“当初的武魂殿,何其强大?两位极限斗罗坐镇,麾下封号斗罗数十,魂师大军数以百万计!可最终,不也还是被那个唐三,以一己之力,搅得天翻地覆,最终彻底地,从这片大陆之上被抹去了吗?!”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而你,我亲爱的女儿,你似乎正在重蹈武魂殿的覆辙。”朱铭膺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叫霍云儿的婢女,她的死,应该和你的默许,脱不了干系吧?”他死死地盯着朱亚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她挨了鞭子后卧病在床,最终不治而亡。我看根本就不是什么不治而亡,而是就没有人去给她治,因为你不允许。”
朱亚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看着父亲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眼眸,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呵呵……呵呵呵呵……”朱铭膺发出了一阵低沉而又充满了失望的冷笑。
“既然如此,那霍雨浩必然记得此等杀母之仇,绝对不会与你善罢甘休。等他日后成长起来,你和他之间,只能是形同水火,不死不休。”
“那……爹,您的意思是?”朱亚敏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我的意思?”朱铭膺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冰冷而又残忍的、如同毒蛇般的凶光。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让远在数十里之外的霍雨浩,都感到遍体生寒的话。
“此子,断不可留!”
“最好,是找个机会,暗中把他解决掉。不然以后,可不只是你这条命而已。你的宝贝儿子戴华斌,作为当初直接下令鞭打那个婢女的人,也同样难逃一死。”
朱亚敏闻言,整个身体都猛地一颤,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但谁要是想动她的华斌,那她绝对会第一个和对方拼命!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她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可是……他现在是史莱克学院的核心弟子,还是海神阁阁主穆恩的关门弟子!身边高手如云,我们……我们又如何能解决得了他?”
“所以嘛,才说要暗中解决。”朱铭膺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最好,是能够伪装成别的什么人干的。比如圣灵教。”
“圣灵教杀史莱克的核心弟子,不是很顺理成章吧?几乎每年,都有史莱克的核心弟子或者内院弟子,死在圣灵教的手下。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只要我们做得干净点,谁又能查得到是我们干的呢?”
那冰冷而又充满了恶毒算计的话语,在静心轩内缓缓回荡,也清晰地传入了霍雨浩的耳中。
山坡之上,霍雨浩缓缓地站起身,收回了那早已探出数十里之遥的精神丝线。
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沉静的脸庞,此刻平静得有些可怕,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所有的情绪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彻骨的冰冷。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朱家、与戴家之间,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