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自城西工业区的钢铁森林间吹来的,早已失去了自然的清冽,裹挟着一股足以让异乡人皱眉的、属于金属冶炼的焦糊与高压蒸汽管道嘶嘶作响的尖锐,蛮横地灌入这座帝国心脏每一条由冰冷合金铺就的血管。
霍雨浩正坐在这片充满了粗粝生命力的喧嚣之中。
就在那一瞬间,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了他早已波澜不惊的感知之海。
崩坏能。
另一个律者。
这念头如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让他那颗早已被无数次生死考验淬炼得如同磐石般坚韧的心,也不由自主地,猛地一跳。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那股波动便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所激起的涟漪,一闪而逝,再次隐没于这座城市那庞大而又驳杂的能量背景之中,再无踪迹。
霍雨浩缓缓地睁开双眼,那双已然蜕变为深邃暗蓝色的眼眸之中,所有的慵懒与昏沉,都在这一瞬间,尽数褪去。
他知道,这不是错觉。那股气息,虽然微弱,虽然转瞬即逝,但其本质,其位格,与于红那雷之大权、以及他自身体内的炎之大权同出一源。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浩瀚如海的精神力如同无形的蛛网,以他为中心,悄无声息地朝着整个明都的城区覆盖而去。
他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耐心地,搜寻着那早已消失在风中的、猎物的踪迹。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当那轮本是高悬于天际的红日,终于开始缓缓地西沉,将那漫天的云霞,烧成了一片壮丽的、充满了离别意味的紫金之时,他那早已因为高度集中而显得有些疲惫的精神之海中,终于再次捕捉到了那一丝微弱的、却也同样充满了熟悉感的奇异波动。
这一次,那波动虽然依旧是一闪而逝,却比上一次,要更加的清晰,也更加的稳定。
霍雨浩的眼中,精光一闪。他瞬间便锁定了那波动的源头——城南,那片早已被新兴的工业区所挤压得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充满了腐朽与没落气息的老旧社区。
他不再有丝毫的停留,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空气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那充满了人声鼎沸与魂导光辉的繁华街道。
明都的南郊,是这座钢铁巨兽的背面,是被遗忘的角落。
高耸入云的烟囱取代了华美的建筑,吐出的黑烟将天空染成一片永恒的铅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煤灰、铁锈与廉价麦酒发酵的酸腐气息,如同这座城市无法愈合的、流着脓的伤口。
他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感应,最终,在一栋早已废弃的、墙皮剥落得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般的五层居民楼前,停下了脚步。
那股气息,便是从这栋楼的地下,传来的。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了楼的后方,如同最是灵巧的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从一扇早已破碎的、只剩下几根锈迹斑斑铁条的窗户,翻了进去。
楼内,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加的破败与死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合了霉菌的潮腥与不知名野兽骸骨的腥臭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霍雨浩屏住呼吸,如同鬼魅般,穿过那堆满了垃圾与废弃家具的、漆黑的走廊,最终,在一条通往地下的、由湿滑青苔与冰冷石阶所构筑的螺旋阶梯前,停下了脚步。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属于律者的波动,就在这片黑暗的最深处。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下那条仿佛通往地狱的阶梯。最终,在一扇由厚重的铁木打造而成的、早已被岁月腐蚀得不成样子的巨大门扉前,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敲门,只是平静地,将手,按在了那冰冷的、沾染着潮湿水汽的门板之上。
然后,轻轻一推。
门,开了。
一股更加浓郁奇异气息,扑面而来。
那并非是单纯的崩坏能,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充满了矛盾与和谐的能量,相互交织、湮灭,形成的一种更加高级、也更加令人心悸的、近乎于“领域”般的存在。
深入其中,里面是一个无比宽敞的、近乎于空旷的地下室。
室内没有丝毫的光亮,只有一片足以将所有希望都吞噬殆尽的、纯粹的黑暗。
而在那片黑暗的最中心,一道身影,如同遗世独立的初绽花朵,静静地伫立着。
那是一个看上去约莫只有十五岁的少女,身着一袭式样奇特的紫白色裙装。
一头如同上好绸缎般的乌黑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病态苍白的、精致绝伦的脸庞之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既无喜,也无悲。
她那双同样是深紫色的、如同最纯净的紫水晶般的眼眸,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在看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霍雨浩从未见过她。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式样奇特的紫白色裙装,以及那双空洞的、不带丝毫情感波澜的紫色眼眸之上时,一个名字便在他脑海之中轰然炸响!
福泱绀雪!
她就是于红口中那个疑似是律者的紫裙少女吧?
原来是她啊。
就在霍雨浩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心神激荡之际,那个本是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的少女,也缓缓地,转过了头。
她那双空洞的紫色眼眸,穿透了无尽的黑暗,精准无比地,落在了霍雨浩的身上。
她的眼神之中,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有一种更加深沉、也更加纯粹的、仿佛早已预知了一切的了然。
“你来了。”
她的声音,如同最是清冷的月光,在这寂静的、充满了压抑气息的地下室之中,缓缓地流淌,不带丝毫的情感波动。
霍雨浩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自己的心思早已暴露了。
他缓缓地,走入那片黑暗,在那位同样是充满了谜团的少女面前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将那顶宽大的兜帽,缓缓地摘下,露出了那张早已褪去了少年青涩、变得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
“我叫古阳。”他的声音平静,不带丝毫的情感波动,“你,便是福泱绀雪吧。”
“是。”少女点了点头,那双空洞的紫色眼眸之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名为“好奇”的涟漪,“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于红告诉我的。”霍雨浩没有丝毫的隐瞒。他知道,在这样一位同样是充满了谜团与危险的“同类”面前,任何的谎言,都显得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如此的可笑。
“于红……”福泱绀雪在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她点了点头,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霍雨浩,那双空洞的紫色眼眸之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审视”的、冰冷的光芒,“你找我,有事?”
“有。”霍雨浩点了点头,那双深邃的暗蓝色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她,那眼神之中,充满了纯粹的、不含丝毫杂质的好奇,“我想知道,你与圣灵教,究竟是何关系?你又为何,会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福泱绀死看着他那张充满了“求知欲”的脸,沉默了许久。最终,她还是缓缓地,将那段对她而言充满了屈辱与绝望的过往,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从她那充满了“诅咒”意味的能力的觉醒,到她被圣灵教“供养”在邪魔森林之中,再到叶夕水与龙逍遥的陨落,以及她如今所领导的、那个充满了卑微与期盼的、名为“被遗忘者”的全新组织。
她的讲述,是如此的平静,如此的克制,不带丝毫的情感渲染。
仿佛她口中所说的,并非是自己那血与泪的悲惨命运,而只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的、早已被尘封的古老故事。
可那话语之中所蕴含的、那份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动容的、深入骨髓的悲凉与绝望,却如同最是锋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地,狠狠地刺痛着霍雨浩的心。
他静静地听着,那张总是如同冰山般冷漠的英俊脸庞之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可他那双隐藏在阴影之下的手,却早已不受控制地,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当最后一个字,也终于落入耳底之时,他才缓缓地,从那足以将他淹没的、充满了同情与愤怒的复杂情绪之中,挣扎了出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命运多舛的少女,那双深邃的暗蓝色眼眸之中流露出怜悯的柔和。
“抱歉。”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充满了愧疚的歉意,“让你想起了这些不开心的事情。”
福泱绀雪闻言,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那张总是如同冰山般冷漠的俏脸上,没有丝毫的波澜。
“无妨。”她的声音,依旧是那般的清冷,“都过去了。”
“那你刚才……”霍雨浩的话锋,猛然一转,那双深邃的暗蓝色眼眸之中,再次染上了一丝凝重,“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就在不久之前,你的身上,曾爆发出了一股极其强烈的崩坏能波动。你,是不是,动用了你的律者权能?”
“是。”福泱绀雪点了点头,她缓缓地抬起右手,那只手上,戴着一双由不知名白色丝绸制成的、严丝合缝的手套。
她将那只手套,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轻轻褪下。露出的,是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如同最上好的羊脂白玉般完美无瑕的小手。
“就在刚才,”她的声音,如同最是冰冷的审判,不带丝毫的情感波动,“我处决了一个叛徒。”
“他曾是圣灵教的一名核心弟子,修为已达七环魂圣。在教中覆灭之后,他选择了追随我,加入了‘被遗忘者’。我也曾给过他机会,让他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可他,却依旧贼心不死,背着我,偷偷地,与日月帝国的贵族,勾结在了一起。他将我们‘被遗忘者’的藏身之处,以及我的一些情报,都高价地,出卖给了他们。甚至,还试图将我,当成可以随意买卖的货物,献给那些人,以换取他自己的荣华富贵。”
她的声音顿了顿,那双总是如同深渊般平静的紫色眼眸之中,闪过了一丝冰冷的、如同刀锋般的锐利。
“于是,我便杀了他。”
她的话,说得是如此的轻描淡写,如此的理所当然。
仿佛她口中所说的,并非是一条鲜活的、拥有着七环魂圣修为的强大生命,而只是一个可以被随意碾死的、微不足道的蝼蚁。
霍雨浩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暗蓝色眼眸之中,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精光。
他知道,眼前这个看上去如同人偶般精致美丽的少女,其内心,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加的坚韧,也更加的充满了决断。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女,却突然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紫色眼眸,平静地注视着霍雨浩,问出了一个让他那颗早已波澜不惊的心,也不由自主地,猛地一跳的问题。
“律者权能,究竟是什么?”
霍雨浩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从于红那里,以及自己那份早已与他灵魂相融的、来自于其他世界的记忆之中,所了解到的、那份足以颠覆整个世界认知的“真相”,缓缓地,说了出来。
从那足以污染整个位面的“崩坏能”,到那代表着世界本身毁灭意志的“律者”。
从于红那充满了毁灭与终结的“雷之大权”,到他自身那同样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炎之大权”。
他的讲述,是如此的详尽,如此的充满了逻辑与条理,足以让任何一个初次接触到这些“离经叛道”的知识的人,都感到一阵阵的头晕目眩,心神激荡。
福泱绀雪静静地听着,那张总是如同冰山般冷漠的俏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可她那双空洞的紫色眼眸之中,却如同被投入了无数颗石子的平静湖面般,泛起了一圈圈充满了震惊与了然的、复杂的涟漪。
当最后一个字,也终于落入耳底之时,她才缓缓地,从那巨大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她看着霍雨浩,那双空洞的紫色眼眸之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好奇。
“所以,”她的声音,依旧是那般的清冷,“你认为,我所拥有的,是‘死之律者’的权能?”
“没错。”霍雨浩点了点头,那双深邃的暗蓝色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她,那眼神之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福泱绀雪在听完他这番“理所当然”的推断之后,非但没有丝毫的赞同,反而……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的坚定,“我不那么认为,至少你说得不全。”
她缓缓地抬起左手,同样慢条斯理地,将那只白色的丝绸手套,褪了下来。
然后,她将那只同样白皙如玉的左手,轻轻地,按在了身旁那面早已因为潮湿而长满了青苔的、冰冷的石壁之上。
这一次,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也没有绚烂夺目的光影。
只有一种纯粹的、温柔的、仿佛能将整个世界都融化的、充满了无尽生机与造化气息的翠绿色光晕,从她的掌心,缓缓地,散发出来。
那光晕,如同拥有生命般,顺着她的手掌,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冰冷的石壁之中。
紧接着那本是充满了死寂与腐朽气息的石壁,竟然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土地般,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冒出了一颗颗翠绿色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新芽!
那些新芽,以一种完全违背了自然法则的速度,疯狂地生长、舒展,在短短半分钟之内,便已然重新化为了一片片翠绿的、如同翡翠般温润的繁茂藤蔓!
一分钟后。
那面本是冰冷死寂的石壁,竟然被一片充满了勃勃生机的、绿意盎然的藤蔓,彻底地,覆盖!
霍雨浩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如同神迹般的一幕,那双深邃的暗蓝色眼眸之中,写满了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惊、荒诞与一丝前所未有的、名为“敬畏”的空白。
他这才确定自己猜错了。
错得离谱。
眼前这个充满了谜团的少女,她所拥有的,并非是单纯的、充满了凋零与寂灭的“死亡”权柄。
而是同时掌控着“生”与“死”的、终极的权柄!
“我的力量,并非只是‘触之即死’。”福泱绀雪的声音,在寂静的地下室之中,缓缓响起。那声音,依旧是那般的清冷,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神明的威严,“它,同样,也能赋予万物以新生。”
她顿了顿,那双空洞的紫色眼眸,平静地注视着霍雨浩,那眼神之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属于她自己的、不容被动摇的倔强。
“毕竟,我自己,便是最好的证明。”
“我,怎么也打不死。这本身便是一种最顽固的‘生’。”
“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充满了期盼的郑重。
福泱绀雪闻言,沉默了。
她缓缓地,将那两只手套重新戴好。
她将目光,投向了那扇早已被她亲手打开的、通往外界的巨大门扉。
门外,是那片被遗忘的角落。
可在那片黑暗的尽头,却也同样,闪烁着几点属于凡人的、顽强的、充满了希望的灯火。
“不知道。”良久之后,她才缓缓地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般的清冷,却也同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不过,眼下,我还是会以维持‘被遗忘者’这个组织,约束那些同样是被这个世界所抛弃的‘同类’的行为为主。”
“至少,不能让他们,再重蹈圣灵教的覆辙。”
霍雨浩静静地听着,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与这个同样是充满了故事与谜团的少女之间,虽然理念相近,目标一致,但他们所要走的路,却终究还是,截然不同。
她选择的,是留在她早已习惯的黑暗之中,让黑暗不至于那么深沉。
而他,则要回到光明之中,去寻找一个足以颠覆所有旧有秩序的、全新的答案。
“也罢。”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张总是如同冰山般冷漠的英俊脸庞之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充满了释然的笑容。
“既然如此,”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却也同样,带着一丝属于朋友的、真诚的祝福,“那便,后会有期吧。”
说罢,他不再有丝毫的停留之意,转身迈开那虽然孤单、却也同样坚定的步伐,朝着属于他一个人的远方,缓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