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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谴元年六月二十二日,暑气如一块浸透热油的厚重毡布,沉甸甸压覆在星玦城之上。百草盟总部的办公室里,自窗隙渗入的风都带着一股被钢铁与人烟熬煮过的、令人窒息的温吞。

文全丰端坐长桌之后,面前的莎草纸上墨迹如蚁,密集而森严。他手中那支狼毫正随着门外由远及近、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划下最后一个句点。

门被推开,一名身形高大的女人走了进来。她身着一件边角磨得发亮的暗红色皮甲,新丰公坛的制式装备,肩宽背厚,肌肉线条在紧绷的皮革之下如蛰伏的岩块。

元正山脉的风霜将她的面容蚀刻出粗粝的痕迹,却仍掩不住农家女与生俱来的质朴轮廓。她那双时常带着警惕的棕色眼睛在看到文全丰的瞬间,便沉淀为军人独有的肃穆与服从。

她身后负着一杆比人还高出半头的长枪,白蜡木枪杆,精钢枪头,刃口在窗外割裂的阳光下泛着饮饱鲜血的暗沉光泽。

“文首座,”女人的嗓音沙哑,裹挟着长途跋涉的风尘,却也如她整个人一般,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新丰公坛自卫营第一大队队长米盈,奉坛长刘运适之命,前来汇报战况。”

“坐。”文全丰并未抬头,目光仍凝注于刚刚完成的星玦城物资价格波动分析报告。笔尖已移至另一张空白莎草纸,开始勾勒新一轮缜密计算。他只平静地用下颌示意对面那张铁木打造的硬椅。

米盈毫无犹豫,径直落座,长枪小心倚靠墙边,发出一声金属与石墙相碰的闷响。她腰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膝上,不似汇报战务,倒像待审之囚。

“说吧。”文全丰语气平淡,不携丝毫情绪。笔尖疾走纸面,仿佛他所聆听的不是一场关乎存亡的血战,而是再寻常不过的账目。“从头说。溟怆族来了多少?兵分几路?头领是谁?伤亡如何?战果如何?”

他一连数问,每个问题都如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切入战局核心。

米盈早已习惯这等压迫般的问询。她清了清嗓,棕瞳之中掠过亲历者才有的血光与凝重。

“溟怆族此番倾巢而出,”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岩石相磨,将数日前那场铁血厮杀缓缓铺展,“三千精锐,由他们的第六祭司黯水亲自率领。未分兵,沿旧道自北山口直扑贺家营子。来势汹汹,要将我们一举荡平。”

文全丰笔尖微顿,在纸上写下“三千”与“黯水”四字。“你们如何布防?”

“依您先前信中所授之法,”米盈声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坛长命人在贺家营子外设三道防线。第一道,陷坑与滚石,用以滞敌;第二道,六位魂师工匠连夜赶制的藤网陷阱,足以束缚百年魂兽;最后一道,是以营中一切可用木料加固、浸透火油的木墙。”

“我们未选择正面迎击,”米盈声线低沉,“坛长清楚,以现有兵力与三千精锐正面决战,无异以卵击石。他动员营中所有可战壮劳力,总计不过千人。其中七百人由陈乔夏副营长率领,埋伏于贺家营子东侧山坡,作为主攻。剩余三百人,由坛长亲自带领,与迎阳族炎樱姑娘及其麾下十名精锐战士一同潜伏山口北侧密林,作为奇兵,截断退路。”

文全丰笔走纸面,勾勒出一幅简易口袋阵型图。他点头示意继续。

“战斗于三日前的深夜打响,”米盈眼中掠过一丝余悸,“溟怆族那帮疯子比我们想象的更为轻敌。他们未作任何试探,便如嗅到血腥的饿狼,一头扎进我们备好的口袋。”

“第一道防线收效甚微。他们人数太多,前者倒下,后者踏着同伴尸体继续冲锋。陷坑迅速被填平,滚石亦未造成太大伤亡。但这短暂的迟滞已令其紧凑阵型出现紊乱。”

“紧接着是第二道防线。六张魂师工匠精心打造的藤网如地底钻出的恶鬼,一举网罗冲在最前方的近百精锐。藤网淬有山中采得的麻痹毒液,更经魂力加持‘坚韧’与‘缠绕’之效。被困之敌如坠蛛网,越挣扎缠得越紧,最终被埋伏在暗处的弓箭手逐一射杀。”

“黯水那老狐狸一见藤网便知不妙,立即下令后续部队停止冲锋,改为缓进。但为时已晚,”米盈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快意,“陈副营长七百精锐如猛虎下山,自东侧山坡狠狠撞入他们因混乱而脆弱的侧翼!”

“那是一场毫无花巧的白刃血战。我们的战士虽修为与装备远逊对方,但为守护家园而战!身后便是妻儿老小,是赖以生存的最后土地!我们退无可退!”

“那一战杀得昏天暗地,血流成河。贺家营子那片充满生机的土地,在半个时辰内被鲜血与尸骸染成红色。最终,溟怆族那帮疯子先撑不住了。在付出近五百条性命代价后,被我们悍不畏死的气势彻底击溃,如丧家之犬般朝来路疯狂逃窜。”

“随后便是坛长的三百奇兵,”米盈声音里充满对那位年轻领袖不加掩饰的崇拜,“坛长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就在溟怆残兵被追杀得斗志全无、即将逃出山口之际,他与炎樱姑娘如杀神天降,率三百蓄势已久的勇士截断最后退路!”

“炎樱姑娘的手段闻所未闻。她未用魂技,只将鲜血涂抹箭矢之上。那些普通箭矢沾血之后如获生命,化为一道道不详而致命的血色流光。中箭者无论修为高低,皆在数息间血液如燃,从内爆裂,化作焦糊腥臭的干尸!”

“此役我们大获全胜。溟怆族三千精锐被斩近千,俘数百。唯黯水老狐与百余亲卫仗着魂力高深,拼死杀出重围,侥幸逃脱。”米盈声音因激动微颤。

文全丰终于停笔。他缓缓抬头,眸中平静尽褪,取而代之的是战略家深沉的审视。

“伤亡。”他只平静吐出二字。

米盈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她缓缓低头,棕眸中掠过难以掩饰的悲怆。

“我军阵亡三百一十二人,重伤近五百。其中大半是平日只知劳作的普通工人,”她的声音异常沙哑,“他们甚至连像样武器都没有,提着砍树的斧头便随我们冲杀。他们……本不必死。”

文全静默注视,未出言安慰。他知对此刻的米盈与整个新丰公坛,任何安慰皆苍白无力。

他将目光重新投注写满字迹的莎草纸,缓缓道出一句让米盈心悸的冰冷决断:

“不够。”

“什么?”米盈猛地抬头,棕眸中写满难以置信。

“我说,还不够。”文全丰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冷酷,“一场伤亡近一比一的惨胜,虽可震慑宵小,却也暴露了我们最致命的弱点——我们还不够强。我们还输得起。”

他略作停顿,目光再度投向米盈,深邃眸中闪烁近乎“贪婪”的智光。

“你报告中提及‘乘胜追击’。”

“是,”米盈点头,棕眸重燃胜利者的自信,“清扫战场后,坛长与炎樱姑娘决议趁溟怆族元气大伤、军心涣散之际主动出击!我们集结营中所有可战之士五百余人,携三日粮草与缴获的精良兵刃,一路向北杀入溟怆族地界!”

“我们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连克三座边境寨子,将负隅顽抗之敌尽数歼灭!解救被掳的近千名异族妇孺!直至其黯水城主力回援,我们才主动撤离,得胜而归!”

“很好。”文全丰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这,才是他真正想听的。

笔尖再次疾走纸面。他大脑如魂导计算器般飞速运转,将米盈所述血火细节与早已掌握的元正山脉地理势力情报一一重组推演。

一副更宏大、更富“野心”的战略蓝图在他脑中渐次成形。

良久,他停笔吹干墨迹,抽出一张全新莎草纸。

他未再看米盈,只平静问出最后一个与先前铁血汇报截然不同的“私人”问题。

“刘坛长为何派你来?”文全丰声线恢复往日平和,“据我所知,你乃新晋大队长。此等要务,本该由陈乔夏那般的副营长或更有资历者前来。”

米盈粗粝的脸庞罕见地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红晕。她略显窘迫地挠头,棕眸中闪过年轻人特有的自豪与一丝羞涩。

“坛长说,”她的声音变得拘谨,“说我在此次自卫反击战中立下头功。无论前期伏击还是后期追击,皆身先士卒,勇猛异常。故将此殊荣赐予我。”

“头功?”文全丰眉梢微挑,眸中掠过真切好奇,“细说。”

米盈心猛地一跳!她知这既是考验,亦是让她与她身后那些出身平凡的“新丰人”在这位神秘智慧的“百草盟首座”面前展现价值的唯一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因被点名而生的忐忑。继而如最质朴的说书人,将自己平凡却充满“传奇”的过往缓缓道来。

“我本是行省边陲的普通农家女,”她的声音重归沉稳,却带着一丝超脱年龄的沧桑,“家贫姊妹多,父母养不活,将我过继与远房富农亲戚。”

“那户人家样样好,唯膝下无子无女。他们待我如己出,疼惜有加。吃穿用度皆是家中最好。我自幼比别家孩子长得结实壮硕,力气不似女娃。村人笑我像个小子,可养父母从未嫌弃。他们总说,女娃壮实些好,不受欺侮。”

“直至十二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位游方魂师,”米盈声音微顿,棕眸中闪过复杂追忆,“他说我体质异于常人,虽未觉醒武魂,似能承受某些本只有魂师方可服用的淬体丹药。”

“养父信了,”米盈声线带着不自觉的颤抖,“他将家中仅有的十几亩薄田抵押,又东拼西凑借遍亲友,方凑足十枚金魂币。后托尽关系,从某个据说在大宗门当差的远亲手中,为我购得一颗据称炼丹失误所致的次品锻体丹。”

“那丹药通体漆黑,散发焦糊恶臭。人人皆言养父疯了,被骗了。可他仍固执地将那枚视若希望的‘仙丹’亲手喂与我。”

“服丹后我便昏死过去。三天三夜高烧不退,胡话连篇。众人皆以为我必死无疑。可我最终挺了过来。”

“醒后我发现身体发生翻天覆地之变,”米盈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力光,“力气倍增!筋骨较最韧的牛皮更为强健!连寻常视听力也变得较最警醒的猎犬更敏锐!”

“自那以后,我成了村中远近闻名的‘女霸’,”米盈唇角浮起自嘲的弧度,“再无谁敢招惹我。我亦爱上以力守护自己与家人的感觉。”

“后天灾人祸,家道中落。我与养父母亦沦为万千流民之一。在那充满饥馑与绝望的逃亡路上,我见证太多惨剧。有为半块黑面包殴斗的同乡;有为安全栖身之所将妻女卖与人牙子的所谓‘男人’。”

“我恨那世界,恨那充满不公与压迫的吃人世道,”米盈声音冰冷,棕眸中凝着令人胆寒的杀意,“于是我提起最熟悉的猎兽长枪。以己之法维持秩序。欺弱者,断其腿;抢妇孺口粮者,破其头!”

“直至遇见刘坛长。遇见新丰公坛,”米盈声线重归沉稳,却带着发自内心的暖意,“在这里,我首次感受到‘同伴’与‘希望’。我毫不犹豫参军入伍。欲以这身无处安放的气力守护这片来之不易的新生之地。”

“上回与溟怆族自卫战,我未赶上。那时我在南边聚居点垦荒。但这次,我没有再错过,”米盈声音异常坚定,棕眸中燃烧着可焚尽世界的战火。

“截击行动中,我所在小队随迎阳族血女巫炎樱姑娘。我亲眼见证她那神魔般的血腥战法。亦在那场混乱厮杀中,亲手以长枪将三个欲从背后偷袭她的溟怆精锐串作糖葫芦。”

“乘胜追击时,我与我小队几名弟兄第一个冲上溟怆族边境‘黑石寨’寨墙。以最直接的方式,将那扇坚硬铁木所铸、看似坚不可摧的寨门撞开缺口。为后续大军开辟了一条通往胜利的血火之路。”

讲述至此而止。

然那话语间所蕴一个普通农女的传奇史诗,却如最醇烈酒,在文全丰那颗被无数理论与思考淬炼得坚如磐石的心中反复发酵奔涌。

他静望眼前这充满故事与谜团的“女战士”,总带温和笑意的脸上首次露出发自内心的欣赏。

他知自己未曾看错。

新丰公坛这片充满未知的新生之地,所拥有的不唯刘运适那般的智谋领袖。

更怀一股足令任何旧时代统治者胆寒的、属于“人民”的磅礴伟力。

“很好。”良久,他才从那淹没般的欣赏与感慨中挣扎而出。

他将写满字迹的莎草纸仔细折好,抽出一张全新白纸。

未再看米盈,只平静地将那支早已与之融为一体的狼毫笔重新蘸墨。

“既然如此,”他的声音恢复往日平静,却带着一丝友人的真诚善意,“便多留一日。明早再动身返回。今日且在百草盟总部歇息一晚。也算为你,及你身后近四十万不屈的新丰同胞接风洗尘。”

米盈粗粝的脸庞首次绽出真正属于少女的羞涩笑颜。

“多……多谢文首座。”

那晚,文全丰亲执庖厨,为米盈奉上一桌星玦城风味的简膳,简单却充满“心意”。

一盘清炒时蔬,一碗鲜美鱼汤,几块烤得金黄酥脆、香气四溢的魂兽肉排。

二人未再谈任何战争与杀戮的沉重话题。他们如两个最普通的、热爱美食的朋友般,分享彼此乡味与尘封记忆中的童年趣事。

那顿饭吃得很慢,很暖。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曦光穿透充满商欲的薄雾,为这座巨港都市镀上温暖金边时,米盈终踏上了那条充满未知的归途。

只是此行,她的行囊中除却那份视若珍宝的温暖回忆,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足定新丰公坛未来的、充满智慧与希望的“礼物”。

那是文全丰连夜为她、为整个新丰公坛亲手草拟的详实发展纲要。

纲要之中毫无空谈幻想,唯有最冷静最务实的数据与逻辑。

从如何利用现有资源高效可持续地农耕;到如何与周遭土司部族建立既戒备又互利的美妙平衡;再到如何从那四十万成分复杂的流民中筛选可塑之才,建起一套足以自保甚至扩张的新式工业与军事体系。

每方面皆周全,每细节皆透足令任何上位者汗颜的、冷静近乎残酷的战略远见。

米盈不知这份仅寥寥数页的纲要将为那片新生之地带来何等巨变。

她只知从此刻起,新丰公坛这卑微而期盼的、由四十万流民共筑的脆弱联盟,终在这片充满未知的蛮荒之地,拥有了足以燎原的第一颗希望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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