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单骑入许都,负荆请罪,舌战群臣……一番做派,滴水不漏。
将刘备捧得仁德无双,将孤架在‘汉室柱石’的高位,更将袁绍之患剖析得淋漓尽致……好手段,好胆色,好算计!”
每一个短句落下,都如同重锤敲钉,将陈洛在朝堂之上的言行一一钉死在案前。
话语中听不出是赞是讽,更像是在冷静地拆解一件精密的器械。他顿了顿,目光并未离开陈洛的脸,似乎在捕捉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语气忽然一转,竟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毫不掩饰的惋惜与探寻,那惋惜发自肺腑,如同鉴赏家面对一件注定无法收藏的稀世珍宝:
“以你之才,勇略兼备,洞悉时势,更兼此等忠义之心……留在刘备麾下,屈就于一隅之地,终日颠沛流离,甚至需行此险招,以身犯险……
不觉可惜么?刘备……真值得你如此效死?”
曹操的目光变得极具压迫感,如同一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牢牢罩住陈洛:
“孤,再问你一次。”
他的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诱惑力,
“若你愿留下,昔日承诺,依然作数。高官厚禄,封侯拜将,倾力栽培……乃至他日……”
他话未说尽,但其意昭然,那未尽之言里蕴藏的庞大图景和滔天权柄,足以让任何野心家血脉贲张,
“孤麾下,方是你这等英才驰骋之疆场!何必……执着于那织席贩履之徒?”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却也透露出他心中那份强烈的不解与执着。织席贩履四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如同冰珠落地,在寂静中激起无声的回响。
密室之中,空气仿佛彻底凝固,沉重得如同灌铅。
连那雁鱼灯芯爆裂的细微噼啪声,在此刻都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惊雷,更衬得周遭一片死寂,唯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在悄然对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曹操的招揽,比之外间朝堂之上,更直接,更赤裸,也更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如同深渊边缘盛开的罂粟,散发着令人迷醉又令人胆寒的幽香。
陈洛沉默着。时间在昏黄的光晕中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肋下那道与吕布军激战留下的旧伤,在密室闭塞而温暖的环境中,如同被唤醒的毒虫,开始隐隐作痛,一阵阵传来钻心的锐利感。
“嗯?”
然而,这痛楚并未削弱他的意志,反而像冰冷的泉水,一遍遍冲刷着他的神经,让他的神志愈发清明,如同雪后初霁的天空,剔透而坚定。
他缓缓拱手,姿态沉稳,带着士人固有的礼数。当他抬起头,直视曹操那足以令天下英雄低头、令山河变色的目光时,眼中没有丝毫的犹豫、恐惧或动摇,只有一片如磐石般不可移易的澄澈。
他的声音不高,却平静得如同凝固的冰湖,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带着金铁之音,毫无转圜余地:
“司空厚爱,洛……铭感五内。”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凝聚着更强大的力量,
“然,人生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吾主刘豫州,于洛微末之时,以国士相待,推心置腹,信重有加。更曾言,‘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昏黄的灯影,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与坚定的未来,
“洛,虽不才,亦知‘忠臣不事二主’之理。背主求荣之事,”
他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凛然的决绝,
“纵有金山银海、王侯之位在前,洛……亦不敢为,不屑为!此心此志,天地可鉴,望司空,海涵。”
他再次深深一揖,腰背弯成一个谦恭而完美的弧度,玄色衣料上的血迹随着动作微微牵动,似乎在无声地印证他的话语。
这谦恭的姿态之下,意志却如百炼精钢,千锤百打,不可摧折,散发出一种沉默却磅礴的力量,在寂静的密室中无声地激荡。
曹操死死盯着他。那双幽深的眸子如同两口深井,倒映着跳动的灯火和陈洛挺拔的身影。
“真当我不敢杀你?”
良久,眼中那丝因爱才而灼热的光芒渐渐冷却、褪去,如同岩浆凝固,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寒,冰冷彻骨。
他缓缓地、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感靠回软榻,冰冷的虎皮触感透过薄薄的锦袍传来。
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从他喉间逸出,那笑声短促而低沉,在静谧中弥漫开,带着几分发自内心的自嘲,几分“果然如此”的了然,更有几分难以言喻、沉重如铅的深刻遗憾。
“好……好一个‘忠臣不事二主’。”
曹操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事务性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番深刻的招揽与拒绝从未发生,但那淡漠之下,依旧残留着一丝冰凉的余韵,
“刘备……倒是好运道。”
这句话像是一句评语,又像是一声叹息,轻飘飘落下,却蕴含着复杂的重量。
他不再纠结于此,身体姿态微微调整,如同一头收起试探利爪、准备扑击猎物的猛兽,话锋如同鹰隼锁定目标,骤然变得冷硬无比,直切核心:
“既然你志不可移,那便谈谈条件。刘备纳张绣,已触孤之逆鳞。”
提到张绣,他的声音里瞬间裹挟上一股刺骨的寒意,如同深冬的北风刮过,
“然,念在你今日之言,确有几分道理,袁绍……确是心腹之患。”
他承认袁绍的威胁,语气却不见缓和。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榻边那张矮矮的紫檀木小几上轻轻一点,发出“笃”的一声轻响,似乎在为接下来的话语定下不容置疑的基调:
“孤,可以暂不兴兵问罪。”
“暂不”二字,咬得极重,如同一柄悬而未落的利剑。
“然,刘备必须让出小沛!即刻率其部众,退守汝南!”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商榷余地,
“小沛乃徐州门户,咽喉锁钥,形胜之地,岂容他久踞?此其一!”
他竖起一根手指,如同宣布不可违逆的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