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心中凛然,如同被冰水浇透。
他深知小沛地理位置之关键,曹操此举,就是要将主公刘备调离徐州心脏地带。
“让城?”
彻底拔除这根插在肘腋之下的尖刺,削弱乃至瓦解其在徐州辛苦经营的影响力,将其驱赶至相对偏远的汝南角落。
但他面上古井无波,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只是将目光垂得更低一些,做出洗耳恭听之状,静待曹操抛出更沉重的砝码。
“对,”
曹操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钳,钳制着陈洛的每一丝反应,继续道,语气中的霸道与算计交织,不容置疑,
“此外,”
他加重了语气,如同掷下第二道令牌,
“袁术逆贼,僭号称帝,篡逆神器,天人共愤!剿灭国贼,乃人臣本分!刘备既自诩汉室忠臣,便当为天下先!
孤命他,”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命令的口吻,
“为征讨袁术之前部先锋!开春之后,即率本部兵马,并那张绣所部,南下讨逆!若能建功,斩获逆酋,前罪可勉;”
他话锋骤然转冷,如同淬毒的匕首,
“若阳奉阴违,或作战不力……哼,新账旧账,一并清算!勿谓言之不预!”
此言如同惊雷炸响在陈洛脑海!一瞬间,他洞悉了曹操这驱虎吞狼之策的狠辣与精妙!
此计一石二鸟,毒辣至极!
其一,将刘备主力彻底调离北方战略要地小沛,赶向南方汝南,不仅解除了近在咫尺的威胁,更极大地避免了刘备军与北方强敌袁绍之间任何可能的勾结串联,彻底隔断其北上的通道。
“这……”
其二,将刘备直接推上讨伐袁术的最前线!无论袁术如何外强中干,其盘踞淮南多年,兵多粮广,据坚城而守,仍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此战无论胜负,刘备那点微薄的本钱,尤其是刚刚收拢、人心未定的张绣部众!
必然在惨烈的消耗战中元气大伤,十不存一!
若胜,曹操乐得坐收渔利,兵不血刃接管袁术富庶的地盘,扫清侧翼;若败,或两军杀得两败俱伤,曹操亦可从容收拾残局,轻松剿灭疲惫不堪的刘备残部,顺手将淮南纳入囊中!
甚至,借袁术之手,除掉张绣这个心头之恨,也是顺理成章!这算计,毒入骨髓!
“……”
寒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陈洛的心脏。然而,电光火石之间,他心念已千回百转。
眼下形势比人强,主公刘备新纳张绣,立足未稳,军心未附,粮草匮乏,如同风中残烛,根本无力与挟天子、握重兵的曹操正面抗衡。
接受这苛刻的条件,无异于饮鸩止渴,前路荆棘密布,九死一生。然而,这却是唯一能争取喘息之机的选择!
至少,能赢得宝贵的时间,用于整合内部,安抚张绣部众,寻觅转圜余地。而且,讨伐僭号逆贼袁术,高举勤王义旗,于大义名分上无亏,甚至能为刘备赢取天下忠义之士的瞩目与同情!
“好。”
他深吸一口气,那沉郁的檀香混合着血腥的空气涌入肺腑,肋下旧伤传来一阵刺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迎上曹操那双审视中带着一丝讶异的目光,斩钉截铁,字字铿锵,如同金石交击:
“司空明鉴!讨伐国贼袁术,剪除叛逆,光复汉室,吾主刘豫州,义不容辞!让出小沛,移师汝南,为讨逆先锋之事……洛,即可代吾主,应下!断无推诿!”
没有片刻的迟疑,没有一丝讨价还价的余地,干脆利落得如同快刀斩乱麻!
这超乎预期的爽快,让曹操眼中都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思量——此子不仅刚烈,更懂得审时度势,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行壮士之断腕!
“好!”
曹操猛地一拍软榻扶手,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眼中精光暴射,如同鹰隼攫获猎物,
“痛快!陈守仁,果非常人!既然如此,”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达成交易的果断,
“你便可速速回复刘备。即刻准备移防!讨逆檄文与正式调令,不日即达!延误者,军法从事!”
“诺!”陈洛再次拱手,声音沉毅有力,如同磐石应承。
目的已达,再无虚言。陈洛不再多言,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行礼告退。
当他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那扇隔绝了内外天地的沉重密室木门时,背后,曹操的声音幽幽传来,如同冰冷的丝线,缠绕过来,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意味,那复杂中混杂着欣赏、惋惜,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的隐忧:
“陈守仁…”
陈洛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宽阔的肩背在玄色劲装下绷紧了一瞬。
“…望你好自为之。”
曹操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带着一声无形的叹息,
“但愿他日…烽烟遍地之时,你我不会在战场之上,生死相见。”
那“生死相见”四字,被他咬得极重,如同战鼓的闷响,敲在人心之上。
陈洛没有回头。他挺拔的背影在昏黄摇曳的光影中凝固了一瞬,如同沉默的山岳。
片刻,他沉声回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沉滞的空气,带着一种平静的决绝:
“洛……亦不愿与司空为敌。
然,各为其主,各有其志。若天命难违,真有那一日…”
他微微一顿,手已按在冰冷沉重的门环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沙场之上,洛为吾主,为吾志,绝不敢…亦不能相让!”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手臂发力,“吱呀——”一声沉闷压抑的声响,厚重的木门被他推开一道缝隙,外间清冽却冰冷刺骨的秋日空气,裹挟着微弱的嘈杂声浪,瞬间涌入这片沉郁窒息的密室。
他玄色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决然地融入了那片骤然明亮却依旧肃杀的光线之中,悄然而迅速地离去,如同墨滴融入清水,转瞬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