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盘膝而坐,开始调息。素光剑插在身前,剑尖入石三寸。
识海中,又浮现出星绾瑶的影子。这次不是她离去的背影,而是她递药时的手,是她掷衣时的侧脸,是她站在渡口说“你和你父亲不一样”时的眼神。
他忽然笑了。
“你要是看见我现在这样,肯定又要说‘弱者才喊疼’。”
他拔出剑,继续前行。
第四块石板,是幻音。耳边响起孩童哭声,像极了他们在云阳城外见到的那个啃树皮的孩子。他脚步一滞,但没回头。
“假的。”他对自己说,“她教过我,幻术攻心,破法只有一个——往前走。”
第五块,是重力突变。身体骤然沉重,像是背了座山。他膝盖微弯,咬牙撑住,一步一步,像在泥沼里拔脚。
第六块,是心魔低语。
“你救不了他们。”一个声音说,“你连自己都护不住。”
“她走了。”另一个声音说,“你被抛弃了。”
“你来这儿干嘛?装英雄?可笑。”
他握紧剑,指节发白。
“我不是来装英雄的。”他低声说,“我是来证明,有些人,有些事,值得我走到最后。”
石板裂开,露出一条更深的路。
他踏上去。
林子越来越暗,路越来越窄。他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手臂上的伤开始发烫,体内真气如困龙,冲不出经脉的封锁。
但他没停。
他知道,这林子不会给他休息的时间,也不会给他思考的机会。它要的不是聪明,不是天赋,而是扛得住。
扛得住疼,扛得住累,扛得住孤独。
就像她扛着那些说不出的秘密,一路陪他们走到这里。
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走了。
因为她知道,真正的修行,从不是一群人热热闹闹地闯关。而是某一天,你必须一个人,面对所有。
他抬头,前方隐约有光。
那不是出口。
是开始。
他抬起脚,踩上最后一块石板。
石板下陷,地面震动。
一道石门从地底升起,门上刻着三个字:
青梧炼。
他站在门前,呼吸粗重,衣衫褴褛,剑身布满裂痕。
他抬起手,轻轻推门。
门开了一条缝,一股灼热气流扑面而来。
他跨步而入。
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炼字在石门上缓缓渗出血色,像是一道封印,也像是一句誓言。
……
三日后,山门外。
霍询坐在石碑旁啃干粮,酒壶挂在腰间晃荡。他望着那片浓雾,眼神里头一次没了嬉笑。
“你说你走了,我得替你看着点。”他嘟囔着,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不然等你出来,看见我躺在酒缸里,岂不是寒心?”
正说着,山道上传来脚步声。
一名青袍老者缓步而来,须发如雪,目光却清明如星。他身后跟着两名弟子,皆垂首不语。
霍询一骨碌爬起来,抱拳:“见过前辈,不知您是?”
“温庭玉,暂领青梧书院院长。”老者负手而立,目光扫过石碑,“你是那孩子的朋友?”
“霍询见过仙翁。”他挺直腰板,“我兄弟进去了,我在这儿等他。”
温庭玉,自号苍梧仙翁,精通钩法,尤以青锋淬雪十二式闻名于世,招式凌厉如霜雪乍起,寒光逼人,冠绝蒣州。
四十岁即执掌青梧书院,十年间励精图治,广纳贤才,将书院发展为大齐首屈一指的学术圣地。近年来更突破至渡劫期,修为通玄,声名远播,威震四方。
苍梧仙翁温庭玉微微颔首:“他能入‘青梧炼’,已是异数。能活着出来者,万中无一。”
“他能。”霍询说得斩钉截铁。
温庭玉看了他一眼,忽而一笑:“你倒比他还信他。”
“我信他,不如他信我。”霍询挠头,“可这不耽误我在这儿等。”
苍梧仙翁沉默片刻,转身欲走。
“等等!”霍询忽然喊住他,“我能不能……也进书院?”
“你灵根驳杂,经脉滞塞,不适合修行。”温庭玉头也不回。
“可我有信。”霍询急忙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兄弟写的引荐信!他说您要是不收,就拿它砸您脸上!”
温庭玉脚步一顿,缓缓回头。
霍询双手捧信递上,脸上却难得正经:“我不是想修仙。我是想等他出来时,能站在他身边,不是拖后腿的那个。您若肯收我,扫地挑水都行,只要让我留在这儿。”
温庭玉接过信,展开一看,墨迹潦草,却力透纸背:
“晚辈慕容煜辰见过仙翁,睌辈乃鹤辞道人千君陵之外甥。院长曾言,青梧山有真道,非为长生,而在渡人。今晚辈入青梧山,生死未卜,唯愿友人霍询得入书院,虽不能修,亦可听道。若蒙照拂,来日必当亲叩山门,谢恩。”
落款是“煜辰顿首”。
苍梧仙翁凝视良久,忽而轻叹:“千君陵……那个总爱在月下吹笛、说‘修道不如修心’的疯道人?”
他抬眼看向霍询:“你可知他为何让你来?”
“我不知道。”霍询摇头,“但我知道,他从不说废话。”
温庭玉嘴角微扬:“好。你留下吧。不授功法,不入秘典,但可听讲,可劳作。何时能入门,看你自己。”
“谢院长!”霍询激动得差点跪下,又赶紧扶住膝盖,“那个……我能问一句吗?‘青梧炼’里头,到底有多难?”
温庭玉望向山门深处,眸光幽深:“那是炼心之狱。百日筑基,千日炼骨,万日方见心。他若能在三月内出来,便是天选之人。”
霍询攥紧拳头:“那我就等三月。”
“或许更久。”温庭玉道,“修行之路,从不以年月计。”
“那我就等更久。”霍询咧嘴一笑,“反正我酒量好,耐得住寂寞。”
温庭玉转身离去,两名弟子紧随其后。霍询站在原地,仰头望着那片浓雾,忽然从怀里掏出酒壶,仰头灌了一口。
“等着,兄弟。”他低声说,“我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
山林深处,石室之中。
慕容煜辰盘膝而坐,气息如游丝,却绵长不绝。素光剑横于膝上,剑身裂痕已渗出淡淡金光,似有灵性复苏。
他识海澄澈,再无杂念。
忽然,石壁上浮现出一行字,由水珠凝聚而成:
“何为道?”
他未睁眼,只淡淡道:“道是人间一盏灯。有人熄了,我便点上。”
水珠滑落,墙上又现新字:
“何为修?”
“修是扛住黑暗,却不变成黑暗。”
“何为心?”
“心是明知前路无光,仍愿踏出一步。”
话音落,石室骤然震动。角落滴水声停止,整座空间开始崩解,石壁如纸般剥落,露出其后一片浩瀚星空。
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
“青梧炼,成。”
一道光柱自天而降,将他笼罩。素光剑嗡鸣震颤,裂痕中金光暴涨,竟如凤凰涅槃,重铸其形。
他的经脉寸寸贯通,真气如江河奔涌,识海深处,浮现出一道模糊身影——星绾瑶站在雪地里,回眸一笑。
“你做到了。”她轻声道。
他睁眼,眼中无喜无悲,唯有清明。
“我只是没停下。”
光柱散去,石室已化为虚无。他立于虚空,脚下浮现一条石径,直通云外。
他知道,这是“青梧炼”的终点,也是真正的开始。
他抬脚,迈步。
……
三月后,秋。
青梧书院讲经台上,苍梧仙翁正为弟子讲授《心源经》。
台下,霍询穿着粗布短打,蹲在角落记笔记,写得歪歪扭扭,却一字不落。
“道不在高台,而在低处。如水,如尘,如扫帚下的落叶……”
霍询听得认真,笔尖一顿,忽然抬头。
山门外,一道身影缓步而来。
白衣染尘,剑在肩头,眉目如旧,却多了几分沉静。
“他回来了。”霍询猛地站起,笔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
全场哗然。
苍梧仙翁停下讲授,望向来人,眼中闪过一丝震动。
慕容煜辰走到山门前,单膝跪地,解下素光剑,双手呈上。
“晚辈慕容煜辰,自‘青梧炼’归来,特来谢师。”
苍梧仙翁走下台,接过剑,指尖抚过剑身,轻叹:“千君陵说得对,你不是来求长寿的。”
“我是来求一个答案。”慕容煜辰抬头,“现在,我有了。”
“现在你可以进入青梧山真正的秘境了,但青梧书院的学费可得交齐了。”温庭玉和气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