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分的威压只会让人恐惧，而他要的远不止这些。
他要的是把眼前这位能征善战、能守一方的边疆大将，从精神到行动，彻底变成自己意志的延伸，成为经略南疆最可靠的那柄利剑！
“沐英，交趾的事，想必知道得详细。说说你的见解。”朱元璋开口，语气像书院山长考校门下弟子。
这一问，要是搁在半个时辰前，沐英定会侃侃而谈。
征讨云南的见闻、对陈朝局势的判断、对西南民情的了解，都会如数家珍般道来，好彰显自己的价值，争取更多信任与权柄。
可此刻，他只是愈发恭谨地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难掩的干涩与微颤：“末将……愚钝。在皇上天威面前，末将所知不过管窥蠡测，实在不敢妄言。”
这是发自肺腑的话。
过去，他眼里的交趾是边患，是得用武力和怀柔去应对的化外之地。
他看到的是红河平原的肥沃、丛林的险阻、那些时而归顺时而反叛的土司首领，是麾下将士与陈朝军队漫长的对峙和零星冲突。
可方才，皇上那举重若轻却直指核心的寥寥数语，让他窥见了从未企及的战略高度，那上面有王朝、有谋略，有深植于水土与人心里的统治根基，有维系疆域长治久安的根本。
这早已超出了一员边将的寻常认知。
朱元璋似乎没意外他的回答，放下茶盏，“嗒”的一声轻响，像警钟敲在沐英心上：“不必过谦。你知道的，是山川的险阻，是看得见的城池与兵马，是部族之间的纷争。”
皇帝顿了顿，给了沐英思索的空隙：“而咱，想让你看清的，是驱动这一切纷扰的……地脉。”
地脉？
沐英心神一凛，立刻领会了这个比喻。
山川险阻再厉害，也只是表象，真正决定一方格局与命运的，是那看不见却根基深厚的地理形势与人心向背！
“近一个月来，”朱元璋的声音平稳又有穿透力，“咱已命锦衣卫协同兵部职方司，还暗中请教了几位熟知南疆事务的致仕老臣，仔细查了存档里从元时到现在的所有边务舆图与奏报。甚至……”
他话锋一转：“咱亲自询问过数月前，从云南边境回来的那几位土司头人。”
沐英的心脏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锦衣卫！兵部职方司！
这两个代表皇权最核心情报力量的机构，竟然被用在了边务上？
它们不该是用来监察将帅、刺探敌情，或是在北伐中搜集军报的吗？什么时候开始，它们做起了查探民风土俗这种细活？
还有，亲自询问土司头人？
这更是闻所未闻！
边务何等繁杂，天子君王竟会亲自过问，从那些化外之民口中，一点一滴拼凑边疆的实情？
这完全超出了君王的常规范畴！
一位帝王，难道不该端坐在九重深宫里，听取文武百官的奏报就够了吗？
朱元璋没理会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继续说道：“咱把他们所有人的陈述、见闻、贡赋记录，大到一个部落的归附情况，小到一石粮食的交换价格，全都汇集到一处，相互印证、去伪存真。最后，才在咱的脑海里，勾勒出了咱需要的图景。”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光洁的御案上轻轻敲了敲。
笃，笃。
“交趾陈氏，或者说他们的统治阶层，极度依赖我中原的三样东西。”
“其一，铁器。”
沐英精神一振，这是边关要务，他自然清楚。
只听朱元璋的声音平稳沉着，却字字千钧：“岭南的精铁，他们叫‘广铁’，视若珍宝，愿出重金购买。但你可知，这‘广铁’对他们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回皇上，”沐英不敢怠慢，连忙回应，这是边关常识，“交趾的贵族、酋首用它铸造兵甲、打造利器，来巩固权位。”
“不错，但不止这些。”朱元璋的声音里陡然多了几分肃杀之气，“更关键的是，铁器是他们士卒征战、打造农具的必需品！一副精良的铠甲、一柄锋利的战刀，要耗费大量优质铁料。没有我们的铁，他们的军士甚至连像样的兵器都配不齐！”
皇帝的目光变得锐利如炬，直透沐英的心底：“所以，沐英，你要给咱牢牢记住，我们输往那里的，不只是锅釜犁铧、日常用具，更是……”
“军国利器！”
军国利器！
沐英浑身一震。
他，深知铁器在边疆流转的重要性，可他从未、从未从这个高度想过问题！
在他看来，这主要是防范资敌、维护边贸秩序的举措。
可在皇上眼中，这竟是关乎一方势力军备命脉的战略控制！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眼前这位开国雄主之间，隔着一道难以企及的鸿沟。
格局、远见……简直天壤之别！
“其二，丝绸。”朱元璋的声音没停，似乎不容他过多震惊，“江南的绸缎，他们喜欢，但不算最看重。近些年，交趾上层，尤其是王室贵族，痴迷于一种所谓的‘华风’。”
他看了眼略带思索的沐英，解释道：“简单说，就是他们觉得中原的衣冠礼仪、典章制度，远比他们自己的好，拼命模仿。这是一种……可以加以引导、为我所用的慕华之心。”
沐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确实知道，有些交趾贵族极力效仿中原的礼仪服饰，以往只当是附庸风雅，没料到皇上连这种化外之地的风尚都洞察得一清二楚。
“所以咱可以因势利导。他们仰慕华风，咱就施以教化；他们效仿礼仪，咱就赐给典章。他们向往什么，咱就给他们什么！”
皇帝的嘴角掠过一丝深邃的笑意。
“其三，便是典籍、医药、盐茶，以及一切能帮他们文明开化的……物产。”
朱元璋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他甚至点出了哪些典籍在交趾士人中最受推崇，说出了哪位酋首在暗中搜集中原的兵法阵图，还知道上好的茶叶在交趾贵族眼里，价值堪比金银。
沐英听得心潮澎湃，额角都微微见汗。
这……这真的是一位开创江山、日理万机的开国皇帝吗？
就在沐英心神激荡、满心感佩之际，朱元璋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凝重无比：“物产虽好，但要换来咱想要的安定，让这片边陲按照我朝规制治理，却有一个最大的阻碍。”
他看着沐英，一字一顿地说：
“土司自治，尾大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