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吧,鼎臣。你回去告诉他们,这‘归库’之事,咱不定数目。让他们……自己斟酌着办,看看各家愿意将多少份丹书铁券、世袭诰券,送还回来,以表对朝廷法度的尊崇。”
“是啊,”朱元璋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汤和解释,“谁家深受国恩,当倾诚以报;谁家或有些难处,需暂留一二以安人心,他们自己心里有杆秤。谁是真心实意,拥护咱整肃朝纲、强化法度,愿意率先垂范;谁又是阳奉阴违,只想拿些无关紧要的来搪塞咱,妄图蒙混过关……”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在空气中点了点,目光如炬,直透人心。
“这铁券一交回来,咱,也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这一刻,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汤和的尾椎骨直冲头顶!
这哪里是让勋贵们表忠心,这分明是一场最残酷的试探和站队!
这道自己决定交还多少的选择题,本身就是一道催命符!
交得多了,或许能表忠心,但也可能自断臂膀;可若是交得极少,甚至找借口不交……那便是自绝于陛下,自绝于朝廷!
临了,朱元璋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却也带着一丝对汤和这位老兄弟特有的、却更令人心悸的“信任”:
“鼎臣,咱信你,但咱不信他们每一个人。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咱看清楚,谁才是真正跟咱一条心,要共建这大明万世基业的人。咱倒要看看,这满朝的勋贵旧臣里,到底有几个是明白人,又有几个……是糊涂到自寻死路的!”
汤和带着一身淋漓的冷汗,如蒙大赦又如履薄冰地退出了武英殿。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去的,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他必须马上回去,将皇帝这番“体恤臣下”、“尊重臣工自决”的“恩旨”,传递给那些还在侥幸、不安与恐惧中摇摆的勋贵故旧。
这,绝对是最后一次悬崖勒马的机会了!
……
汤和前脚刚刚踏出殿门,朱元璋脸上那副刻意营造的温和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冰封般的冷硬。
他对着阴影处,一字一顿地说道:
“传丘福、朱能!”
不到半个时辰,身上还带着风尘与肃杀之气的军队纠察丘福和朱能,出现在御前。
朱元璋看都没看他们,只是将桌上那份,军队纠察调查了许久的、关于部分勋贵逾制、不法及可能隐匿财产的密报拿起来,又重重地扔在他们面前。
“丘福,朱能,这份东西,”朱元璋的声音平直得像一块生铁,“不够透!”
丘福和朱能猛地单膝跪地,头深深低下。
“咱要你们给咱一份更清楚的名录!”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咱要他们的底细都摆在明处!哪一家占了多少不该占的田土,哪一家在地方上还有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产业,哪一家的子弟有哪些不法行径被包庇了下来……咱,要一份能对得上号的账!”
朱元璋缓缓站起身,走到丘福和朱能面前,俯视着他们,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寒光。
“咱倒是想亲眼看一看,他们‘自愿’交还铁券所表示的‘忠心’,和他们实际占有的、可能僭越本分的东西,到底能差多少!”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的线条如同刀刻。
“他们舍不得交出来的,或是想靠着几块铁牌子保下来的,咱都会用他们的爵位,他们的脑袋,亲自收回来!”
丘福和朱能的身躯同时一震,他们猛然抬头,眼神中闪过凛然与决绝。陛下的意志已经清晰无比,任何迟疑都是对皇权的亵渎。
皇帝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
城南一座不甚起眼的宅院书房内,将那几件半旧的家什,以及围坐在其中的几个身影,都染上了一抹压抑的色调。
与京城那些顶级勋贵府邸里此刻可能存在的慌乱不同,这里的气氛更为复杂。在座的几人,虽也顶着勋戚之后的名头,但多是些荫袭的低阶武职或闲散官职,属于勋贵集团中不那么显赫的一群。
这里,非常安静。一种夹杂着失落、愤懑和些许侥幸的静气,沉凝在空气之中。
主位上是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的中年人,名叫陈文远,身上是个从五品的虚衔。他身旁是李茂才,还有个叫赵德明的,都是些五六品的微末官职。他们算是同一个不大得志的圈子。
他们在这里低声交谈,议论的是他们眼中足以让所有人前途未卜的“大事”。在他们看来,这并非密谋,而是一次同病相怜的宣泄和无奈的观望。
“上位推行新政以来,这风向变得也太急了点。”李茂才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不满,“如今这京城,真是一日比一日让人透不过气来。”
赵德明接口道:“谁说不是呢!咱们这些人家,虽说比上不足,但好歹也是跟着上位打过天下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如今倒好,动不动就是查田亩、核旧账,仿佛咱们挣下的这点家业,都成了罪过似的。上位这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
他们的声音里,听不到太多为国为民的大道理,更多的是对自身处境和家族未来的担忧。他们一方面对皇帝的雷厉手段感到恐惧,另一方面又心存一丝侥幸,毕竟自家根基不深,或许能躲过风头。
没想到,恐惧并未远离他们这些小角色。
“听说没有?”陈文远端起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压低声音说,“宫里传出风声,各家都要‘表示表示’,而且……是让咱们自己看着办。”
这道无形的压力,比明确的圣旨更让人心惊肉跳。它像一张正在缓缓落下的网,虽然网眼似乎很大,但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那条被卡住的鱼。
它甚至剥夺了人们观望和拖延的幻想。
你必须立刻做出选择,而这个选择,可能直接关系到家族的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