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无可能。
一股掺杂着报复快意与挣脱束缚的亢奋,如烧刀子般滚烫地窜遍他们全身,藏在官袍大袖下的手,因极致的激动,止不住地微微战栗。
他们几乎迫不及待,想瞧见那张一贯冷硬威严的脸上,头一次浮现出名为“权衡”与“退让”的神情。
可是。
他们看到的,却非预想中的惊怒,不是迟疑,更非帝王面对臣下近乎逼宫时应有的雷霆之怒。
在鼎沸人声与无数道目光的汇聚下,那位始终如山峦般沉默的开国皇帝,脸上,竟缓缓漾开一丝极淡、极浅的笑意。
轻得几乎难以捕捉。
如同一个蛰伏已久的猎手,眼见着所有猎物都已踏入精心铺设的罗网时,露出的那种尽在掌握、甚至带着几分残忍的平静。
这抹笑意,似一根无形的冰针,隔着老远的距离,精准地刺入了陈文远那颗正因为“大势所趋”而狂跳不已的心。
一股无端的、钻心的寒意,猛地从他脚底窜起,沿着脊梁骨,如一条阴冷的毒蛇,瞬间爬满了他的天灵盖。他脸上那兴奋的神情,登时彻底凝固。
不对劲。
这盘棋……看来,远未到终局!
那厢,张世杰激动得满面通红,更添了几分豁出去的悍勇,他振臂高呼的架势,倒真有几分将门之后的彪悍。
然而,站在他近旁的陈文远却只觉得,周遭一切的喧嚣都在飞速褪去,天地仿佛被骤然掷入冰窖,迅速冻结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灰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即便是开国之君,面对如此汹汹群情,也需暂避锋芒之际——
一阵低沉、整齐划一,带着某种压迫性节奏的闷响,毫无征兆地,从远方传来。
起初,那声音极轻、极远,恍如边关深夜,敌军重甲步兵踏着整齐步伐逼近,隐隐约约,带着一种不紧不慢却让人心悸的压迫。
几个站在队列边缘、耳力颇佳的武官,下意识侧耳,面露警惕。
什么动静?
是京营日常操练?还是哪支兵马不慎闯入了皇城禁地?
但很快,他们便推翻了猜测。
若说起初只是零星的脚步,那么几个吐息之后,那声音便化作了千百人齐步前进的轰鸣,每一步都沉重地敲击在地面,带着甲胄摩擦的金铁之声与冰冷的肃杀之气!
再下一刻,那声音彻底变了调。
它不再是散乱的步伐,而是化作了钢铁洪流碾过大地的轰鸣!是精锐重步兵结阵推进时,那种连地面都为之震颤的、宛如地龙翻身的恐怖动静!
“咚!咚!咚!”
这声响,挟着一股要封锁一切、镇压一切的架势,自承天门方向,沿着笔直的御道,疯狂逼近而来!
怎么回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侍立宫门一侧的那些勋贵老臣,这些曾在沙场见惯尸山血海、在朝堂历经无数风波的老将,此刻也全然惊呆!
自承天门御道尽头,从那被晨光勾勒出巨大轮廓的门洞下,一道黑色的铁流汹涌而出!
是锦衣卫缇骑!
他们身披的,是唯有执行最酷烈、最机密任务时方能动用的皂色罩甲,此色代表着天子亲临,可先斩后奏!
他们腰间所佩,是每一柄都饮过血、代表着朝廷最无情爪牙的绣春刀或制式腰刀!
这支队伍正以严整的战斗队形,迈着沉重而统一的步伐,卷起漫天烟尘,靴底重重砸在坚硬的御道石板上,发出震人心魄的巨响!
那股一往无前、仿佛要将前方一切阻碍碾为齑粉的气势,犹如一道黑色闪电,悍然劈破了京城清晨的宁静,直扑午门广场!
所有人都懵了。
那些勋贵老臣脸上的神情,更是瞬间凝固成了惊骇的塑像。
他们面上原有的激动、决绝,乃至那一丝侥幸,在这一刻如被冰封,彻底僵住。
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几欲脱眶,嘴巴无意识地张大,足以塞进一枚鸡子。
脑海中,唯余一片空白!
陈文远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牙关疯狂磕碰,发出“咯咯咯”的瘆人声响。
他死死盯住那道越来越近的黑色铁流,一种比方才那不祥预感恐怖百倍、足以将魂魄都冻结的灭顶之灾感,如同最冰冷的深渊,将他彻底吞噬。
这一刹那,他猛然惊醒!
他想起此前与李茂才密谋时,还自以为是地剖析过这位开国皇帝的性子——
“皇上虽雄才大略,然出身微末,猜忌心尤重,最忌功臣势大。然法不责众,只要我等勋贵上下一心,显露出足够的力量,皇上为江山社稷计,必不敢逼迫过甚……”
他甚至觉得,相较于史上那些兔死狗烹的暴君,皇上终究会顾全大局……
可眼前这景象……
陈文远心中最后残存的一丝侥幸,如风中残烛,“噗”地一声,熄灭了。
不…不可能…他怎会…他怎敢!
他难道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我等功臣举起屠刀不成?!
就在陈文远内心发出绝望哀嚎的同时,那支黑色队伍已冲至广场边缘。
在距离那群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勋贵子弟仅数步之遥处。
“止——步——!!!”
一声低沉如雷的号令响起!
数百名锦衣卫如同共用一具神经,动作整齐划一地猛然停下脚步!
这动作展现出的,是远超寻常行伍的、令人心胆俱裂的默契与纪律!
沉重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扬起的尘土缓缓飘落,露出数百张冰冷如铁的面孔,和数百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画面,仿佛定格在这数百名精锐骤然止步的瞬间,他们沉默的身影之前,是数百张写满极致恐惧与绝望的年轻面孔。
旋即,时间恢复流动。
无一句多余呵斥,无一声所谓圣旨宣读。
只因那至高的意志,就伫立于他们前方不远。
那身披赤黄龙袍、如山屹立的身影本身,便是最不容置疑的号令!
带队的那名锦衣卫头领,缓缓地,抽出了腰间佩刀。
雪亮刀锋在晨光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
陈文远只觉浑身血液都已冻结!
他上过战场,见过生死。
他预想过最坏的结局,或许是罢官夺爵,甚至是锒铛入狱。
可即便是在最疯狂的梦魇里,也绝不敢想象眼前此景……如此直接,如此酷烈,如此……连遮掩都不屑为之!
这到底是什么?
这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