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见完燕王朱棣后,并没有立刻回到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也让他时时感到压抑的皇宫。
他难得地吩咐摆了一桌宴席。
已是下午时分,阳光没那么毒了,斜斜地照进殿内,在摆满精致菜肴的桌案上投下窗格的光影。空气里飘着酒菜温热的气息,但不知怎的,这丰盛场面却透着一股沉闷。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主位,背靠着椅子,目光有些放空地看着眼前满桌几乎没动过的酒菜,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做,好像只想把胸中那股混杂着期望、决断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疲倦,在这短暂的独自静坐中,慢慢呼出去。
伺候在稍远处的太监首领,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几乎融进了这片寂静里。
他能感觉到,皇上很累。
而且,那种累不是批阅奏折、处理公务的劳累,是精神深处的那种疲惫——是接连不断地谋划大事、决定无数人命运之后,从心底最深处泛上来的、沉甸甸的反噬。
只是,这片刻的清净注定长不了。
因为对这大明江山的整顿和巩固,才刚开了个头,还有太多事等着这位开国皇帝去拍板、去推动。
大约过了两顿饭的工夫,朱元璋慢慢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之前所有流露出的、或是藏在深处的倦意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如同深潭寒水般的平静,不起波澜,却能映出一切,也能吞没一切。
“传信国公,汤和,来见朕。”
……
圣旨传到信国公府时,府里因为夏日午后而有些懒洋洋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汤和正在书房,对着一幅高高挂起的、笔法略显粗犷的太祖皇帝画像呆坐。这几天,他过得比这辈子任何一场攻城血战的前夜还要提心吊胆、备受煎熬。
自从皇上登基以来,那越来越明显的、要重整山河的心思,前些日子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严厉手段,还有那天皇上在偏殿对他说的、推心置腹却又重如泰山的话,像一块块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着他的心。
“老伙计,咱信你,但咱不信他们。这是个坎,也是站队的时候。咱倒要瞧瞧,如今这满朝的功臣勋贵里头,到底还有几个是脑子清楚的明白人,又有几个……是蠢得忘了自己几斤几两、该去找阎王报到的!”
这番话,言犹在耳,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心上。
他遵照皇上的密旨,以开国元老、勋贵长辈的身份,奔走于各个公侯府邸之间。他试图用自己那因为焦灼和嘶喊早已沙哑的嗓子,去叫醒那些沉醉在开国功劳光环里、越来越骄横放纵的老兄弟们。
他告诉他们,天下已经平定,时势已经变了,如今的皇上不再是当年同甘共苦的朱重八,而是执掌天下、法度森严的洪武皇帝。他是一把已经出鞘、必定要扫清污浊的利剑。
他几乎是苦口婆心地劝,劝他们主动退还多占的田地,严加管束那些横行霸道的子侄和门下人,向皇上,也向这新建立的大明天下,重新证明他们这些老兄弟的价值和忠心。
可是,回应他的,多半是客气却疏远的敷衍笑容,是不以为然甚至暗含讥讽的眼神,是酒喝到兴头上的牢骚和抱怨。
“信国公,您老想多啦!”
“皇上再厉害,还能把咱们这些跟着他刀口舔血、打江山的兄弟都办了不成?!”
“我家的地,那都是当年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着皇上一刀一枪拼来的!是咱应得的!凭什么说退就退?”
“退地?嘿,咱跟着皇上拼命的时候,流的血汗早就把这辈子的地挣够了!”
“就是,皇上想充实国库,找那些酸溜溜的文官摊派去!找那些富得流油的江南大户要去!再不行,学学唐朝宋朝,找外头的番邦要嘛!总盯着咱们这些老兄弟、功臣的后代算什么道理?”
执迷不悟。
不,也许,根本不是什么执迷不悟。
而是长久以来的富贵和权势,早就腐蚀了他们的心思和眼光。他们习惯了躺在功劳簿上享受尊荣,习惯了不劳而获,心安理得地寄生在这条由他们亲手参与打造、却也正被他们悄悄蛀蚀的大船上。
他们甚至没有发觉,或者说根本不愿去发觉,这条大船的龙骨,已经发出快要承受不住的声响了。
面对这一切,汤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还有一股从心底最深处漫上来、冷到骨子里的寒意。
他终于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这个曾经同生共死的功臣圈子里,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从根子上,烂掉了。骄横奢侈,贪得无厌,尾大不掉。
所以,当传旨太监用那特有的尖细嗓音,在府门外清清楚楚喊出“皇上召信国公汤和即刻入宫面圣”时,汤和心里连日来所有的七上八下、左右为难、犹豫不决,忽然间像被一阵大风吹散,消失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砸锅沉船、壮士断腕般的决绝。
他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
他不能再,也实在没有能力,去试着保护那些自己找死的人了。
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夏日闷热的空气,汤和慢慢站起身,走到衣架前,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一品武官朝服,上面的麒麟补子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午后阳光里,闪闪发亮,却仿佛透着铁与血的寒光。他仔仔细细地整理着衣帽,抚平每一道褶子,端正头上的梁冠,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庄严。
既然那些蠢货自己不要脸面,不愿清醒……
那就别怪皇上,不给他们留脸面了。
这一次,他汤和不仅不会拦着。
如果皇上需要,如果这大明的江山社稷需要……
他甚至,可以亲自为这群蛀虫,递上那把悬在他们头顶的刀!
……
……
当信国公汤和跟着太监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皇帝背着手,像往常一样站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但那已经不是描绘大明两京十三省的疆域全图,而是一张笔法粗放、重点却格外分明的北疆边防图。图上,从辽东到甘肃的漫长长城沿线上,卫所、关隘、堡垒都用朱砂笔醒目地标出。而在长城之外,广袤的漠北草原和更北边的冰原林地,则用另一种暗沉的墨色渲染,其中一些地方标注着蒙古残余势力的名字。最引人注意的是在最北端,有几个新添上去的、笔力很重的字,显得尤为刺眼——罗刹。
汤和走上前,正准备整理衣袍跪下。
朱元璋却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多礼。
他没有转身,目光依旧牢牢盯在那片苦寒的北方,像是随口问道:“天德,你看这北边的地方,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