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派始终认为存在一个忧患,多年下来,已累积成眼中钉、肉中刺的地步。
这个忧患就是他们始终未能掌控三十六巷。
好在李怀慎最不缺的就是耐心,随着皇帝越来越虚弱,他感到时机近了。
于是,傅德仁粉墨登场。
此人修道不成、求学无果,年近不惑,一事无成。可到了这个年纪,他仍未放弃向上爬,为此能抛妻弃子,抓住一切机会跪舔成功者,愿意放弃尊严、卑微到尘埃里。
李怀慎并不觉得这个人还能有什么成就。
但他看到那双眼中的渴望,那是压抑了几十年、深入骨髓的对权力的渴望。
只要点燃一点火苗,他就会幻想光明,如飞蛾扑火般燃烧自己。
傅德仁心底很清楚,自己连一把刀都算不上,他仅仅是耗材罢了,用之即弃。
可是,他愿意。就算当耗材又如何,能有一瞬,体验权力的滋味,就已超越前四十年的死寂了。
何况,这么多年在泥潭摸爬滚打的经历,他相信自己比世上大部分人都更深谙保命之道。
然后,机会真的到来了。
丞相的左膀右臂朱寰的儿子朱禹沉溺于冰陀罗花,因为朝廷彻查此毒物,赶跑了西域商人,朱禹铤而走险,与夜灯教合作,导致把妖物引入了京城。
本来此事他是处于下风的,幸好当机立断,封锁一切消息,再加上无惧和周将军的助力,将错误尽数归结到屠夫身上,反而立了功劳。
傅德仁能感到丞相一直以来态度里隐藏的轻蔑,但此事之后,他似乎对自己也有所认可了。
还可以更进一步,傅德仁的野心不止于此,所以他召集了棋士老人,用各种手段诱导逼迫,使其将控制三十六巷的权限转移到自己手上。
当然,他立刻将此事汇报向李怀慎,并想将权限上交。
李怀慎却一改先前的态度,对此事并不看好,还让他最好不要继续下去了。
傅德仁内心深处的不满悄然生根发芽,他认为丞相依旧看不起自己。
也很正常,毕竟前半生也没人看得起过自己,但他相信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他的时运降临了,这样难得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
所以,他暗地里仍在缓慢执行此事。
秋月节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只要顺利进行,圆满结束,他就能向丞相完美展现自身的掌控、治理能力。
请不来无惧,不过请到周将军并不困难。
傅德仁想着,有了周将军助力,维持三十六巷的秩序应不是什么问题吧。
……
秋月节的三十六巷,车水马龙,灿烂辉煌,亮如白昼。
想找到一个灯火阑珊之地,还真是不容易。
萧梦客这么感叹着,抬眼注视前方到来的少女。
身影映入眼帘之时,他也不禁失神了几息,感概真是没办法,以为习惯了她的容貌,然而不经意间,还是会惊艳于某一瞬间的美丽。
“哥哥,烟火已处理好,我留意到,他们将要行动了。”
顾浣尘今天穿着水蓝色直领襦裙,在如此缤纷绚烂的节日里显得太过清淡了些,但和平日里对比已算得上浓墨重彩。
毕竟她惯于丝毫不施粉黛,常穿的是道院提供的制式服装。饶是如此,到人员密集之地时,她都不得不总与自己同行,来避免某些麻烦事。
“她们两人呢?”萧梦客随口问道。
顾浣尘轻笑一声,说:“难道哥哥想让公主参与进来吗?再说,月姐姐身体初愈,就不必参战了,能护卫好公主足够了。”
看着少女莹白无瑕、肤若凝脂的脸庞,在黯淡无光处,似也笼罩着皎洁的清辉,甚至映得有几分剔透,萧梦客不禁叹了口气。
任她外貌再如何不落尘俗、宛若谪仙,都不能被表象迷惑,忽视潜藏的巨大危险。
萧梦客知晓这样无用,却还是习惯地问道:“这次我可以相信你吗?”
正要离开的顾浣尘微微转身,轮廓已浸入背景的五光十色中,侧脸则仍衬着几分星月的流光:
“不,哥哥,你永远可以相信我。”
……
公输易此刻是花车的驾驶者,大隐隐于市,在最喧嚣之处,隐藏自己的身份。
花车所经的皆是三十六巷中最繁华、最宽阔的街道,他身处高位,恰能看清一切私底下的异动。
一路上,留意到不少疑似夜灯之人,现今他们都被公输易制作的木鸟傀儡盯梢着。
按与萧梦客的讨论,在第一波烟火表演后,夜灯众就会开始行动。
其他几人应该已经处理好了烟花。
公输易握紧了花车的操纵装置。没错,虽本身战力不足,但他有着工造之术加持啊。
路上的花车和鱼龙灯都经过了改造,在需要之时,就会转变为武器,不仅能对抗敌人,还能作为盾保护民众,但那样必然受损严重了,公输易有些肉疼。
但更多的还是紧张不安,特别是得知许稷的死讯后。他依然觉得有些不真实,竟然有仙道院士子死去了,还是在这么早的时候。
胡思乱想着,他不觉间多潜入了车舱一些。
就在此时,他像是预感到什么,蓦然抬头。
一点金芒,拖着细碎光尾,升腾至夜幕之上。
嘭!转瞬炸开,缤纷的光瓣铺展,凝成彩色圆环,悬于半空。
响声骤然压过人群的喧闹,这一刻,漫天彩雨,已然簌簌坠落。
来了!
他猛地直起身子!
慵懒的表情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全神贯注的认真。
扫视四周的同时,他也在观察木鸟傀儡传回的影像。
在熙攘人群中,数个前一刻还表现寻常的身影,在烟花炸开的一刹那,负手从人缝中向开阔之地挤去。
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们对普通民众不利!
公输易赶紧拿起操控装置,可不知怎地,表面有些滑,差点脱手,也可能是太匆忙,好不容易才将其牢牢握在手中。
他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手指在不住地颤抖。
但当他看见恶徒们掏出武器,要对民众不利时,莫名地涌出一股勇气,装置的按钮和操纵杆从未如此清晰过。
公输易像是与工造机械融为一体,怒吼一声,用力将操纵杆推出,花车显露它真实的形态,百般武器皆汇于此!
“很好,为了互助会,就不计损失,大闹一场吧!”
……
凝望着升空的烟花,刚销毁掉其中黑珠的许麦和高玄罡并没有转身逃离。
他们岿然矗立在那儿,主动等着敌人现身。
不出意料,当夜灯教众发现预计的效果没有出现,甚至冰陀罗花粉没有洒落时,都意识到烟花出现了问题。
他们即刻动身,朝着发射处奔去,一路上,他们发现负责此地的教徒都消失了。
意识到对手的强大,他们呼朋引伴,围成战阵,向控制高地的许麦和高玄罡杀去。
“许士子,你并不是修习武道的,不如先行离开,我一人突围即可。”高玄罡这话较为诚恳,并不是轻视许麦的能力,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让他涉险。
许麦哈哈大笑,带着一丝疯癫,他的语气却很冰冷:“但我的心里有一团火,我阻止不了它的燃烧。”
说罢,他挥手间,卷动天地灵气,半空中竟然凝出一片乌云,其中雷光闪动,发出低沉轰鸣,他竟硬生生将云雨术扩展为操控天气的法术,因而悟得了一丝雷法雏形。
“有趣。”高玄罡见此一笑,“你和萧士子真是让我对法术产生了些许兴趣。既然如此,那就痛快战一场吧!”
话音未落,他挺枪而出,战意沸腾,冲向敌人战阵尚未连接之处。
只见银龙破空,带着摧枯拉朽之势,他的枪尖寒芒撕裂防御,直接撞出一个豁口!
在雷光中,犹如蛟龙入海,掀起惊涛骇浪,搅动天际风云!
……
萧梦客、陈淮、张骁三人也已分散行动,在见到烟花升空的一瞬,各自出手,阻击敌人。
陈淮悍然出剑,救下被夜灯教徒威胁的孩童,随即踏着墙壁腾空,躲过八方敌袭,翻身落到栏杆上,稳住脚步,又重临战场。
他在狭窄的桥面上周旋,一边放民众躲向安全处,一边拦在中央,阻截追击的夜灯教徒。
“难办!”陈淮看着源源不断的敌人,不禁啐了口,心底生出些焦急,仅凭自己一人,难以在护佑普通人安全的情况下,对付这么多人啊。
他的动作有些变形了,踉踉跄跄,左右闪躲,略显狼狈。
更糟的是,民众们由于恐慌,吵吵嚷嚷,听不到他的指挥,人群乱作一团,反而更陷入危险中。
危急之时,陈淮倏然捕捉到视野边缘的空间波动,心中一喜。
萧梦客开始运用三十六巷大阵权限分割战场了!
陈淮看着迷惑不解的敌人,略微调整气息,就抓住这极好的机会挥剑劈去。
与此同时,若有人俯瞰整个三十六巷,可以发现:
分布在各个角落的纸人同时飘起,公输易的木鸟傀儡也被暂时接管。
依靠着它们传入的景象,战场全局形势在萧梦客脑海中绘制而出。
混乱的人流之间,却有一支队伍我行我素,依然如故,分毫不受战斗影响。
就连夜灯教众遇到他们,也不敢直接攻击,而是尽量避开。
正是傩戏班子,面具之下,分不清他们是故作镇定还是泰然自若。
对于夜灯教徒来说,尽管信仰不同,且他们不认可傩仪的效力,但总会觉得有些忌讳,不到箭在弦上的时刻,不会先行对傩戏成员动手。
所以场面变得很奇特,在跟着鼓点整齐舞动的十二神旁侧,正有人在生死搏杀,两边氛围大相径庭,却汇聚在同一场景上。
更奇特是,三十六巷内的每个战场,都见到了这队傩戏班子的表演。
就好像一种更高的力量重新划分了这片空间。
夜灯众猝不及防,他们原有的偷袭优势消耗殆尽,此时,舞者甩动的锦绸,彻底将战场与民众隔开一段距离。
无人能继续藏于暗处,残酷的正面搏杀环节即将开始了。
萧梦客此时神色却显得凝重,因为他要一心三用,应对起来有些吃力。
他拥有的操纵阵法权限不完整,不得不控制傩戏班子作为补充,而他自身也必须面对更强大的敌人。
在战场被分隔的一刻,塞北修士终于不再伪装,他们从夜灯教众中走出,施行显化,黑气环绕,转变为妖物的模样。
夜灯众虽然愣了几息,但发觉他们有共同的目标后,便没有深究太多,立刻联手,向各处的仙道院士子们攻去。
萧梦客知道其他人很难处理塞北人的神魂术,于是咬牙消耗更多灵力,将塞北修士都转移到自己面前。
刚调整完,他忽觉另一种力量介入了对大阵的控制中,再加上他也经不起浪费灵力了,干脆暂时放弃了对整个区域的监控。
紧盯着气势汹汹前来的敌人,萧梦客心中暗念,友人们,我没法继续关注大家的状况了,希望各位能顺利赢下强敌,并且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做到。
这样想着,他心念一动,舞者前赴后继,围到战场边缘;侲子们轻巧一纵,跃上屋顶;方相氏挺身而出,手执长戈,在塞北修士之间挥舞。
而他率领着十二神,作为主力,各自伸手,顿时煞气纵横,塞北修士猝不及防,最接近的两人失去力量,倒地不起!
一时间,他们确实被这阵仗唬住了,难道整个傩戏班子都是强者?
萧梦客在此期间,不断改换面具,从一处瞬而转移到另一处,让对手琢磨不透,应对无暇。
可对现在的他来说,同时操控如此多人,终究漏出了破绽。
一位高大的塞北修士疲于躲避侲童时不时的袭扰,干脆不顾疼痛,迎着攻击,伸手抓去。
呲啦!
童子的腿竟被直接撕了下来,再定睛一看这落地不动的侲子,原来他是一个纸人!
整个傩戏班子都是萧梦客的纸人!
那支真人傩戏班子的成员们,早就被他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了。
萧梦客出招之余,暗叹糟糕,虽撑了够久,已干掉几个塞北人,但人数劣势还是难以弥补,这下小把戏暴露,只能正面硬扛了。
……
萧梦客之外的众人也或多或少陷入劣势中。
这不禁让人想问,三十六巷不是有大量守卫官兵吗?
他们此刻在何处,为什么不出现阻击夜灯教徒和塞北修士呢?
这正是傅德仁疑惑无比的。
何止是疑惑,他看着三十六巷的混乱景象,脸色苍白,浑身战栗,冷汗直冒,连责骂属下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颤颤巍巍地起身,向前方伏地请罪的手下怒吼道:
“人呢?出了这么大的危机,这群酒囊饭袋都他妈跑哪去了?!你们知不知道,这不仅是丢乌纱帽的问题,这是丢掉这条小命的大事啊!”
他是真的慌了,连气都喘不上,骂了几句,抚着起伏的胸膛坐回到椅子上,咳嗽不止。
那手下的头紧贴着地面,不敢离开分毫,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大…大人,您都…都说了,以前的不少守卫怕是不忠心,让他们回家了……”
嘭!傅德仁怒拍桌面,惊得手下差点跳起,他一副气急攻心的样子,指着瑟瑟发抖的手下问道:
“你个废物、蠢猪,这群人回去就回去了,我不是请周将军带来新的守卫吗?人呢?”
手下沉默了,傅德仁上前踢了一脚,他才模糊地回应道: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傍晚还看见的,后来人就不知去哪儿了……别别大人,小的已经派人去问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说明情况。”
傅德仁听此又连踢几脚泄愤,然后在堂内焦虑地绕圈。
没过一会,果然有小吏来报,他的语气里满是匆忙和恐惧:
“大人…大事不好了!官兵都被迷晕了,周将军…他失踪了!”